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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七雄中,秦与楚,都曾经被视为蛮夷。而自汉代之后,从中原到荆楚的百姓,却全都以汉人自居,彼此之间的分别渐渐消失,纵使某人族谱写着是齐王、楚王之后,心中却也生不出恢复故国的念头,为何?
这个问题很复杂,至少对于张潜、王翰、王之涣和骆怀祖是这样。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确切答案。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解决西域困局的方向。否则,光凭着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府兵,永远无法让西域保护安定。而万一大唐出现内乱,大食和吐蕃又趁机入侵或者煽动,西域就会像当年的波斯、大宛、安息一样,彻底从大唐脱离。日后大唐恢复强盛之时再想将其收回,代价将是目前的百倍。
王翰、王之涣和骆怀祖三个,只是隐约能感觉到这个危险结果。而张潜,历史学得再不好,也不会忘记,安史之乱后,大唐西部边境瞬间缩到了距离长安不到六百里的泾州。
当西域丢失之后,吐蕃、回纥就将长安城当做了提款机,缺钱花时就来上一趟。而被困在瓜沙二州的安西军后人,却苦苦东望百余年,直到柴荣建立后周,依旧心怀不甘!
刚到大唐那会儿,张潜只是个看客,他当然只想着“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而现在,他已经把根扎在了大唐,他所爱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子孙后代都将在大唐生存,繁衍,他当然不能容忍另一个时空曾经发生的悲剧再度出现!(注:斗鸡走马过一生,是古人的诗,形容出生于开元年间的富贵子弟,按照古人平均寿命,大部分在安史之乱前就去世了。一辈子幸福安逸。)
“秦一统六国之后,书同文,车同轨,算是为汉奠定了基础。”一路议论着走回了碎叶城的州衙,王之涣连皮裘就顾不上脱,就继续慷慨陈词,“而眼下朝廷在西域的政令,却是纵容,甚至鼓励各部族与汉人相异!”
“关键是各部族居无定所,也不识字,书无法同文。至于车,他们连路都不肯修,哪来的轨?”王翰耸了耸肩,一边在亲兵的帮助下,解自己的兜鍪,一边笑着点出王之涣的一厢情愿。“更何况,秦二世而斩。可见书同文,车同轨,并未让六国百姓归心于大秦。”
兜鍪表面温度极低,与屋内的热气接触,表面立刻凝结了一层白霜。亲兵一不小心没抓牢,就掉在了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王之涣愣了愣,无言以对。坐而论道总是简单,真正实施,面临的问题往往却复杂百倍。
“要我说,简单办法,就是告诉各族百姓,大唐官府是为他们做主,一起对付那些酋长,长老而来。酋长和长老,是双方共同的敌人。干翻酋长和长老,他们就可以平分其财,官府不取一文!”骆怀祖将身上的铁背心接下来,放在椅子上,冷笑着在旁边提议。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张潜低声咳嗽。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讪讪摇头。
这一招他是偷师于张潜给他的那部无名经书,其实未必无效,但是,眼下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首先,此举会激起所有部落酋长们的反抗,西域必将大乱。其次,以目前大唐朝廷的执行能力,根本无法将这个政令,传递到各部百姓耳朵中。即便传到了,各部百姓也习惯听酋长、祭司和长老的,未必肯信。最后,大唐朝廷,也不可能下这样一道政令。因为万一控制不住,就会引火烧身。
甚至在碎叶,他这个提议都得不到任何支持。王之涣和王翰都出自太原王氏,肯定不支持百姓吃大户。张潜倒是孤家寡人一个,可张潜手里的钱,恐怕比眼下大多数官员几十年积蓄都多。谁想均贫富,张潜第一个不干。
“不指望朝廷对来西域的汉人有什么优待,至少应该做到一视同仁!”讪笑过之后,骆怀祖想了想,终于又说了一条现实点的提议。
“在碎叶城,咱们能做到。”不想让骆怀祖感觉太尴尬,张潜笑着接过话头。“其他地方,我目前可管不着。特别是郭元振那边,还不知有多恨我呢。我插手他地盘上的事情,他肯定跟我拧着来。”
“那倒未必,你虽然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刀,把他给吓了半死。但是龟兹解围之功,至少也让他分走了一小半儿。”王翰笑着接过话头,低声分析,“顺势,你还帮他儿子郭鸿扬了名。细算下来,其实姓郭的占了大便宜!我要是他,此刻心中对你的感激绝对超过恼恨!”
“那可未必,如果用昭不逼他借兵,他即便坐视龟兹失陷,朝廷怕彻底失去对西域的掌控,也不敢拿他怎么着!甚至会接受他的提议,尽数满足娑葛的要求!”对郭元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王之涣冷笑着摇头。“如此,以后西域这块,基本上就成了他和娑葛两人的地盘。只要他们俩勾兑好了,朝廷再想派任何将领过来,都得先看他愿意不愿意答应!”
“有这种可能,并且很大!”王翰楞了楞,随即果断承认自己刚才把郭元振想得太善良。
“恐怕可能性在九成之上!”骆怀祖向来不忌惮从最坏的角度推测人性,在旁边冷笑着撇嘴。“朝廷习惯得过且过,粉饰太平。这一仗若是被娑葛打赢了,恐怕朝廷捏着鼻子,也得封此人为十四姓可汗。那郭元振是唯一可以在朝廷和娑葛之间穿针引线之人,他手下的金山军也成了大唐留在西域的最后力量,重要性瞬间上升十倍。”
话音落下,屋子中所有人脸色是一变,旋即,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一阵后怕。
如果当初没能从郭元振手中“借”出兵来,即便郭元振将大伙连同那两百五十多亲兵一道给灭了口,然后毕恭毕敬的礼送遮孥回家。娑葛拿下龟兹之后,朝廷为了顾全“大局”,也不会给郭元振半点儿责罚,甚至还会将其加官进爵!
如此,大伙就全都白死了,并且还可能背负身后骂名。与周以悌,阿始那忠节和牛师奖一道,成为破坏西域“安宁”的罪人。
这就是历史学得不好的坏处。如果张潜历史学得好,他早就应该想起来,在另一个时空的八世纪初,郭元振的确坐视牛师奖战死,阿始那忠节被杀,大唐派往西域的使者吕守素被娑葛千刀万剐,却按兵不动!而大唐朝廷,过后竟然果断接受了郭元振的提议,加封娑葛为十四姓可汗,将周以悌撤职流放白州!然后,郭元振因公,官拜安西大都护,同中书门下三品,顺利达成了出将入相的美梦,风光一时无两!
“好在遮孥是个软骨头,在路上就把郭元振给卖了。而大伙,不得不做出了两手准备!”后怕过后,大伙心中,又暗自庆幸。
从蒲昌海一路向西,大伙几乎每天都走在刀刃上,直到现在,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全。而安全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大伙却全都不清楚!碎叶城内和周围,没多少汉人,这是事实!各部族百姓只知道有长老和酋长,不知道有大唐,也是事实!
眼下娑葛的仆从兵马虽然已经散去了大半儿,其嫡系损失却不大,仍有一战之力。而不尽快解决掉娑葛,明年开春之后,此人就有可能在大食人和突厥人的支持下,恢复实力,兵临碎叶城下。
届时,大伙的实力增长有限,粮草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牛师奖不能及时率部来援,大伙能不能守得住碎叶,还很难说!
屋子里的气氛迅速变得沉闷。先前被张潜无意间岔开的话题,迅速又跳回了原点。
西域的汉人,或者说唐人太少了。从长远上看,没有足够的唐人,则大伙这次的所有胜利,都将是昙花一现。而从近处看,没有足够的唐人,就无法扩军,大伙的安全就没有保障。碎叶城也可能再度被娑葛夺走。
“其实情况也没这么坏,很多部落酋长和勇士,还是心向大唐的。契苾何力曾经为大唐立下战功无数。而当年谁敢说黑赤常不是唐人,他会拔出刀子来跟你拼命!”四人之中,王之涣年龄最小,思维也最为活跃。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
“那是因为彼时大唐国力鼎盛,而他们投奔大唐之后,都有许多好处可拿!”骆怀祖翻了翻眼皮,悻然说道。
话音落下,所有人全都一愣,旋即,眼睛立刻闪闪发亮。
六国百姓之所以全都忘了故国,以汉人自居,甚至连匈奴人也刘渊也立国号为汉,不仅仅是书同文,车同轨之功,也不仅仅是因为大汉武力强盛。还因为,成为汉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给大伙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安稳的生活,更低的赋税。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好的农具,更好的兵器和铠甲,更领先的各种技术。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好的医疗条件,更多的读书识字机会。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可以相对而言更公平法律,更宽阔的上升空间。更多的希望,更多的荣耀、欢乐与满足。
成为汉国人……
而如果诸多政令,都与此相反。成为汉国人就意味着更高的赋税,更窄的发展空间。就要在法律面前遭受委屈,就要被部落人欺负了也必须忍气吞声。最终结果,恐怕就是眼下西域这样,汉人越来越少,心向大汉的人也越来越少。
“干脆,我以安西军行军长史名义,给碎叶人落唐籍。无论长得什么样,以前归属哪个部族,凡是在碎叶城居住满三以上,并无犯下任何过错者,皆入唐籍。入籍之后,哪怕是逃奴,他以前对长老和酋长的隶属关系,直接注销!”眼前忽然有灵光闪过,张潜笑着说道。
“不够,入籍之后,碎叶川和热海沿岸,每人可获得永业田一百亩。是放牧,耕种,还是租给别人,他们自己随便!”王翰向来手笔大,在旁边迅速补充。
“那也不够,得改改郭元振的规矩。碎叶这边,凡大唐百姓与非大唐百姓相争,大唐百姓皆先占理三分。官府必须先给自己人撑腰,然后再问是非曲直!”
“再修一座小学堂,就像在渭南时那样。凡入唐籍者,子女免费入学。”骆怀祖不甘心居于人后,将以前的经验,照搬照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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