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十来岁的汉子,说掉眼泪就掉眼泪,即便晓得其中有做戏成分,曹颙多少还是有些感动,举起杯中酒,与谢天来碰了碰,一口饮尽。
见曹颙动容,谢天来越发来劲,提溜起酒壶,又给曹颙斟满,用着满是山西味儿的话吆喝着,又同曹颙吃了两盅。
他本不是有酒量之人,先头又吃了两圈酒,这会儿存着心事连吃几盅,就有些醉了。
他拉着曹颙的袖子,“呜呜”直哭,道:“大人是好官……自打大人下直隶,直隶就一天一个模样。往年寒冬腊月时,城里都是要饭的,如今百姓能吃饱肚子……这到底是招了谁的眼,如此嫉妒大人,竟容不得大人做完这一任?”
直隶官场,早有闲话出来,说有人巧言令色,“陷害”上峰与下属,保全己身。
虽没有点名道姓,可谁都晓得,说的就是在这次踩踏风波中丝毫无损的唐执玉。
如今,谢天来醉酒后这番话,就是应和那个传言。
曹颙听着这话说得不像,不由皱眉;唐执玉神色凝住,握着酒盅的手,已经泛白。
谢天来既醉,哪里还晓得轻重,犹自说道:“额老谢擦亮眼睛等着,倒是要瞧瞧,将大人挤走后,那人会将直隶搞成啥样子,要是真有卵子,怎么会行这种鬼祟道道?这还有天理没有,黑心肝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污言秽语都出来,曹颙实在听不下去,低声喝道:“谢大人,你醉了!”说着,唤小厮吩咐道:“叫两个人来,扶谢大人下去醒醒酒。”
谢天来在旁听见,脑袋立时摇成拨浪鼓,手舞足蹈,硬着舌头道:“没醉,额没醉……这么小个盅盅,咋能吃醉额……别扯额袖袖,别扯额袖袖……”
他身材魁实,两个小厮上前扶他,都被他甩开。
这活宝耍的,曹颙哭笑不得。
梁传福起身,对曹颙道:“大人,还是由下官送谢大人回去?”
被谢天来这一打岔,已经不是吃酒说话的气氛,曹颙点点头,起身道:“如此,就有劳了。”
梁传福又对唐执玉拱拱手,抓了谢天来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带了出去。
曹颙吩咐人将已经冷了的席面撤下,重新温了酒,上了几个爽口小菜。
唐执玉长吁了口气,精神一下子就萎了下来,像是老了好几岁。
曹颙见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给唐执玉斟满酒,道:“越是显位,越是多是非,益功不必太在意,问心无愧就好。”
唐执玉抬起头来,望向曹颙。
只见曹颙目光清澈,里面有担心、有体谅,就是没有疏离与提防。
“大人……”唐执玉声音暗哑,语调了带了些许沧桑与无奈。
他到底是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即便满腹为国为民之心,也无法做到视名利为粪土,心如止水的地步。
人要脸,树要皮。
爱惜羽毛半辈子,终究踏上青云路,代价却是要背负污名。
唐执玉也醉了。
除了知内情的曹颙,他又能在谁面前抱怨?
他虽没有像谢天来那样唠唠叨叨,却也带着满心不忿,吃了一盅又一盅。
直到将半坛子桂花白都吃尽,他还把着酒壶,自斟自饮,不肯撒手。
见他醉了狠了,曹颙不敢让他再吃,忙叫人撤下酒壶,使人叫唐执玉的长随进来,将唐执玉送回去。
一个人坐在酒席前,曹颙不由失笑。
这事儿闹的,在世人眼中,如今刚伤心落魄的是他曹颙才是,谢天来与唐执玉两个算不算喧宾夺主?
直隶官场这些人,虽说八五花门,却比京城少了几分纠葛,多了几分利索。
曹颙端起酒盅,吃了两口,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倒是真心生出几分不舍……
回到上房,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醒酒汤,在小厨房里煨着。
曹颙吃了一碗,更衣梳洗后,便安置了。
因躺下的早,他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就要离开清苑,又要回京城那个大笼子里去。早年最是厌烦京城,一心想要往外走,如今不知到是不是年长的缘故,倒是越来越留恋京城。
初瑜向来浅眠,丈夫翻身,她也没有睡着,低声道:“明儿是天佑十五岁生日,也不知他记不记得?”
曹颙接口道:“他不记得,老太太也会记得……算算日子,老太太他们也当到京了……”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