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假寐。片刻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低声吩咐,“郭鸿留在疏勒,就任金山道总管,去掉大字。郭元振掌军多年,金山道上下多是他的故旧。留下郭鸿坐镇,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圣上英明,臣妾也是这么安排的。”韦无双笑了笑,有些自得地轻轻点头。
“将金山道,改为二等军府。总管为正四品。加郭鸿从三品下云麾将军衔,封开国县男,郭元振封开国县伯!”李显想了想,继续低声指点。“免得他们父子两个抱怨,朕不念旧时之功。”
“臣妾明白!”韦无双在心里,将李显的指点与自己原本的安排比较了一下,发现差别不大,再度温柔地点头。
“周以悌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显人逢喜事精神爽,紧跟着又过问起了其他善后安排。
“臣妾准备,让周以悌出任安西道副总管,辅佐牛师奖……”韦无双犹豫了一下,回答声里,带着明显的不自信。
果然不出她的预料,李显立刻否决她的主张,“周以悌春天时丧城失地,罪不容恕。虽然后来收复了于阗,并且全力救援龟兹,但功过却无法相抵。你明天下令,撤销所有职务,勒令他回长安听候处置。”
“圣上,周以悌一直对圣上和臣妾忠心耿耿!”韦无双眉头紧皱,红着脸争辩,“他春天时兵败,也并非作战不利,而是没想到突厥人忽然会杀过来。”
“他既然身为主将,连敌军到底有多少都判断不清楚,如何还能继续带兵?”李显看了妻子一眼,用力摇头,“无双,这件事,你不要跟我争。安西那边,宁可用郭元振这种老好人,都不能用周以悌这种莽夫。至于的他的忠心,朕知道。你把他放在长安冷上几天,免得有人再拿他战败的事情兴风作浪。等风波差不多过去了,再提拔他到万骑营中做将军。他的能力,把守国门差一些。他的忠心,却刚好可以替朕把守宫门。”(注:万骑营,即御林军。)
“这……”韦无双心中觉得好生不舒服,然而,却明白丈夫的安排,比自己的安排更为合理,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地点头,“就依圣上,臣妾明天早朝,就将圣上的口谕传达给中书省,让他们尽快落实。”
“你再选一个有本事的将领,去接替周以悌,做于阗道总管,受牛师奖管辖。”李显知道,妻子韦无双喜欢用“自己人”,想了想,果断把机会留了出来。
韦无双脸上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然而,心中却仍旧觉得不是很舒服。犹豫再三,才强笑着回应,“谢圣上,臣妾这里,刚好有个人选。左金吾卫折冲都尉韦播,勇力过人,又是臣妾的姻亲。刚好可以调任于阗道,替圣上驻守国门。”
“你自己做主,于阗靠近吐蕃,如果有事,让他尽快向牛师奖求救,切莫逞强。”李显笑了笑,轻轻点头。
接连处理了好几件事情,他脸上明显出现了困乏之色,却强打精神,继续询问:“张潜呢,你准备对他如何安排?他这次接连立下奇功,按理说,封上将军都够了。而他的年纪实在太小,资历又实在又太低了些。”(注:上将军,十六卫上将军,从二品,通常不再领兵作战。)
“臣妾准备将他召回来,继续主持修历。至于封赏,左右仆射和几位同平章门下事,都以为,短时间内,不宜再升他的官,以晋爵为主。可晋升开国伯,荫一子。如果他将来成亲,妻子封郡夫人!”韦无双心中早有答案,笑呵呵地做出回应。
“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西域,威慑各部酋长?”李显却立刻又提出了异议,皱着眉头追问,“郭元振的功劳,连他的零头都没有,却可以升为同平章门下三品。他力挽狂澜,却只是晋爵一级,将士们闻听,岂不寒心?”
“圣上,臣妾与左右仆射议论过此事。他们一致认为,张潜的官职,不宜升得太快,以免将来升无可升。”韦无双满脸通红,低声强调,“至于晋爵,如果圣上觉得亏待了他,可以晋升为开国侯,然后厚赐其实封。”
“你说得也没错,他的确升官太快了。这都怪朕,去年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就又立新功。以前,也的确没人立功立得像他这般频繁!”李显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继续低声询问,“不过,为何要调他回来?当初不是你力主他去西域历练的么?对了,当初你为何要让他去西域?朕怎么想不起来了?”
“这……”韦无双面红过耳,手指也在身边轻轻开合。半晌之后,确定李显不是明知故问,才硬着头皮解释,“当初,当初是臣妾误信谣言,以为他跟太平暗通款曲。所以想打发他离开京城,去外边为陛下尽心做事。”
“噢,是这样,朕想起来了,朕想起来了。”李显楞了楞,然后再度以手轻轻击额,“但是后来呢,他跟太平之间的关系,你梳理清楚了么?朕一直以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甘心受太平掌控。”
“臣妾查清楚了,太平借着崔湜之手,送了他一套崇仁坊的宅院。但是,他从没进去住过一天。连管家,丫鬟,仆人,都没换过,只是定期送些钱,让那些人自生自灭。”韦无双不想撒谎,红着脸回应。随即,却又梗着有些发福的粉颈,快速补充,“但是,臣妾调他回长安,却不是为了他可能跟太平暗通款曲。而是另外一件事,让臣妾不放心他继续在外领兵?”
“何事?”李显天性多疑,立刻满脸警惕地追问。
“军中一直谣传,他在与娑葛作战之时,使用了一种名为掌心雷的神器。此物抛出之后,随即,平地生雷,人马在其附近者,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为了证明自己的决断正确,韦无双也不隐瞒,干脆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百骑司派往西域的百骑,也送回了消息,证实他的确使用了一种可以平地生雷的秘法。然而,他自己送往京师的捷报中,对“掌心雷”却只字不提。甚至连作战的经过,都写得极为含糊。”
“竟有此事?朕没想到,张用昭这么快就学坏了!”李显眉头紧皱,手指在桌案上反复敲打,发出一连串令人烦躁的声响。“笃,笃笃笃,笃笃……”
‘张潜学坏了,以前他虽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却会把一切摆在明处,敞开了给自己看。而现在,他却将“掌心雷藏了起了来,唯恐朝廷强抢了的保命根本。’
然而,张潜是什么时候学坏的,李显却不知道。为何会学坏,更是满肚子疑问。在他记忆中,张潜是个难得的淳朴人,凑头到脚几乎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想什么,在乎什么。在他记忆中,张潜对自己这个皇帝,也是极为尊敬,根本不会像别人那样虚情假意。也很少做那种待价而沽的事情。
但是现在,张潜却把“掌心雷”藏了起来,并且算准了,朝廷即便知道他拥有此神器或者神技,为了避免引发混乱,也不敢强迫他将此物上交。
“他对裹儿,对臣妾,都无多少尊重之心。仿佛皇家无论如何厚待他,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恨不得跟裹儿平起平坐。”熟悉丈夫的脾气秉性,韦后想了想,继续低声数落,“他之所以敢跟太平冲突,也是因为心中缺乏对皇家的尊重,而不是真的宁折不弯。臣妾还听说他,喝了酒之后,跟临淄王称兄道弟!”
“呼——”李显双手抚额,低声叹气。
他想明白,张潜为何会变“坏”了。不怪张潜,而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逼着他一点点学会了藏私,学会了留下自保的本钱。他立下那么多功劳,朝廷却从没让他掌握过任何实权。他已经做了四品少监,性命却仍旧没有任何保障。太平、安乐暗中指使人截杀他,朝廷过后却未给他讨还任何公道,甚至连明着出手的白马宗,都没有深究。
“太平想要谋夺他产业的时候,他手里却凭空变出了许多钱财,怎么花都花不完。臣妾当时还很奇怪,他莫非会点石成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临淄王,派人偷偷给他送去了真金白银!”韦后咬牙切齿,越说,对张潜越是不满,“臣妾此番力主调他回长安,是为了就近派人看着他。如果按照萧至忠的意思,让他坐镇碎叶,臣妾怕他将来羽翼渐丰,就又是另外一个郭元振!甚至辜负圣上的恩德,做第二个娑葛!”
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丈夫肯定会理解自己的难处,并且给予自己最强烈的支持。谁料,李显听了之后,先是闭着眼睛长时间沉吟不语。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忽然将眼睛睁开,沉声说道:“不妥,无双,掌心雷是秘法也罢,是神兵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大唐从没规定过,臣子的东西,全都属于皇家。而此物,如果真的存在,无双,放在西域去对付异族人,永远比放在长安为好。”
没想到,李显苦思冥想,居然依旧做出了于自己截然相反的决定,韦无双又急又气,连连跺脚。正欲开口争辩几句,李显却抢先补充,“你别生气,听朕先把话说完。朕刚才反复琢磨他出仕以来的一言一行,都看不出他又丝毫的不臣之心。因为他手里有一件保命之物,就怀疑他的忠心,甚至有功不赏,绝非为君之道。”
“他品行不端,还勾引金城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破坏大唐与吐蕃的联姻。臣妾只是顾忌朝廷的脸面,才没有声张。如果此时被吐蕃那边知晓,恐怕两国立刻就得兵戎相见!”韦无双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厉声指控!
“他勾引金城公主的陪嫁?竟有此事?哪个女官?有朕的裹儿好看么?怪不得他说心有所属!原来根子在这!”李显楞了楞,却没有生气,脸上的表情好生古怪。
“是杨綝的孙女,名为青荇,已经被吐蕃聘为朱蒙!生得比寻常男子都高,长相连裹儿三分都不如!”韦无双满脸厌恶,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且嘶哑。
“怪不得,怪不得!”李显依旧不怎么生气,只是恍然大悟般点头,“怪不得杨綝在关键时刻,总是向上推他一把。怪不得他血气方刚,身边却只有一个婢女。怪不得他做事不辞辛劳,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去联络周以悌和郭元振,援救龟兹!怪不得他明明稳操胜券,却还要冒险去取娑葛的人头,原来全是为了这!”
“怪不得什么?圣上,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韦无双听得满头雾水,眉毛紧蹙,沉声追问。
“无双,你处置得对,此事,不得传扬!”李显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猛地拍了下桌案,断然作出决定,“你立刻着手准备物色新的人选,换下杨綝的孙女。张潜与国有大功,朕就让他得偿所愿!但是,不是现在。”
“圣上,和亲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吐蕃那边若是知道,肯定会心生怨恨,甚至可能起兵犯境!”实在跟不上李显的思路,韦无双急得连连跺脚。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李显撇了撇嘴,用手轻拍桌案,“和亲之事,本来也不是朕的意思。朕当时刚刚摆脱了五王,但朝政却又被武三思把持,根本无法自己做主。朕现在肯履行承诺,已经是给了吐蕃那个老女人颜面。如果她胆敢为此事挑起战端,朕也不吝跟吐蕃人老账新账一并清算!”
“这……”很少见到自家丈夫如此霸气的模样,韦无双一时无法适应,瞪圆了眼睛呆呆发愣。
“吐蕃不是过是另外一个突厥,张仁愿已经打得墨啜不敢应战了。朕就不信,吐蕃还有胆子跟朕继续张牙舞爪。”李显越说越有信心,再度用手轻拍书案,“换掉,找个由头,把杨家孙女换下来。这件事,无双,你亲自去做,朕不出面。将来,找个恰当机会,你亲自去撮合他们的婚事。无双,张用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成全了他,今后,麾下就能添一个文武双全的臂膀,比花力气拉拢一堆庸才,强出百倍!”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急,情绪又过于亢奋。结果,他的脸色又开始发紫,一双眼睛,也亮得好生怕人。
韦无双知道李显的身体情况,不敢再跟他争论。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圣上,你歇歇,臣妾都记下了,臣妾马上着手安排。”
“不急,慢慢来,也做得不要太着痕迹。为政者,最重要的是用人。无双,朕,朕把他留给你。忘记他跟裹儿之间的不快。你是裹儿的娘亲,维护女儿没错。但是,你也是朕的皇后,将来还要替朕辅佐太子,治理这如画江山!”李显也知道自己激动过了头,闭上眼睛,尽量放缓呼吸。
“嗯!”能感觉到丈夫话语里的拳拳之意,韦无双心中发酸,用力点头。
“西域那边,还得再变动一下,趁着朕还有力气帮你。”当感觉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之后,李显又将眼睛睁开,喘息着吩咐:“重开安西都护府,为一等都护府。下设碎叶、疏勒、龟兹、于阗四镇。改金山道为疏勒镇,改郭鸿为镇守使。以牛师奖为安西都护府二品大都护,直辖龟兹。张潜为安西都护府行军长史,兼碎叶镇守使,晋开国县伯。郭鸿为疏勒镇守使,韦播为于阗镇守使,他们三个,皆受安西都护府节制。无双,下次朝议,朕与你一起,落实此事,以免有人故意擎肘。”
“这……”韦无双措手不及,却无法阻止。楞了楞,低声答应,“臣妾遵旨。”紧跟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又从她心底涌起,如潮汐水般,刹那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的任何决断,李显都能轻易推翻,无论她之前做了多少功课,花费了多少心思!她的一切权力,都是李显给的。李显什么时候想要拿走,就能拿走!
此时此刻,她终究是皇后,不是女皇!
第三卷关山飞度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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