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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亮卫州白马寺的重重院落。大雄宝殿内,青烟缭绕,佛像巍峨庄严。
方丈了至带着两名小沙弥,缓缓走在佛像前,用干净的抹布,将落在莲花台上的灰尘擦净,然后又打来清水,认真地擦拭地上的金砖。
同样的工作,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从一个小沙弥,一直做到住持。期间寺庙的名字换了三次,佛像的金身重新镀了五回,宝殿门外的柿子树,也由六棵变成了两棵。唯一没变的,就是宝殿后那座善库的青石大门,三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即便每天都被开启关闭好十几回,都丝毫不见磨损。
善库内,放的是卫州各地乐善好施人家寄存在卫州白马寺中的善款。按照白马宗的规矩,了至许诺给了施主们每年一分的利息。如果有人周转不灵,或则遇到麻烦,需要向白马寺借贷,支付给寺庙的利息则是三分到五分不等。
因为靠近黄河渡口,来往商家众多,所以,卫州白马寺的收入,在整个白马宗里都能排得上号。远远超过了同在河北道的蓟州白马寺和博陵白马寺,隐约已经能追上虎牢和扬州。
寺里的收益高,僧人们的待遇自然就好,连带着敬佛的高香,都比别人家粗上三分。每逢晚课,僧人们的诵经声整齐而又神秘,能远远地传出三里之外。给卫州白马寺的院墙和大门,平添几分威严。
然而,今天又到了晚课时分,诵经声却低了许多,并且听上去有些断断续续。方丈了至几度想要停下手头的工作,去经房里呵斥一番。最终,却都强行忍了下来。
修行首要是修心,卫州白马寺僧人众多,却不是每个出家人,都会像他一样,早就修炼得荣辱不惊。很多悟字辈、通字辈弟子,入寺时间短,经历的风波少,最近听到一些有关宗门的谣传,难免会心神不定。
但是,风波再大,早晚也会过去,白马寺却不会挪地方。等风波过去了,这些缺乏阅历和定力的小和尚们,自然会明白他们现在的想法是杞人忧天。
作为白马寺的方丈,同时也是全寺最老的僧人之一。比眼前更大的风暴,了至也见过许多。而即便风暴大到吹破天,对寺院的影响,也不过是换个名字而已。十多年前,白马寺名为大云寺,二十多年前,大云寺又叫至善寺,无论名字和匾额怎么换,佛像还是原来的佛像,善库还是原来那座善库。只要黄河渡口不改地方,这座寺庙就注定了会烟火鼎盛。
“方丈师兄,泽州白马寺被恶人屠了。”首座了诸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顶着一头油汗小声叫嚷,“咱们还是得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了诸,佛前休要喧哗!”方丈了至抬起头,淡定地扫了首座了诸一眼,声音听起来跟后院的井水一样平静,“宗门那边,自然会有应对之策,也无需你我为此烦恼。”
“宗门,宗门应对什么了?”了诸一改平素对师兄的尊敬,皱着眉头连连跺脚,“继续买土匪去送人头么?既然斗不过那魔头,就不该再去招惹人家。上次输掉了四座白马寺,还交出去好几个了字辈的师兄去顶罪。这次输得更惨,留给魔头的把柄更多……”
“了诸!”了至放下抹布,看着自家师弟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心,乱,了!”
“我是心乱了,咱们是僧人,又不是强盗。明明每年什么都不做,都能让寺院香火旺盛。何必非要主动去招惹是非?!”了诸瞪圆了眼睛地跟了至对视,寸步不让,“师兄,你资格老,辈分也不低,早就该在宗门有一席之地了。咱们不能由着慧明等人……”
“住口!”了至终于忍无可忍,竖起眉头,厉声呵斥:“诋毁师长,以下犯上,佛前喧哗,蛊惑同门,了诸,你入魔了么?回去修三天闭口禅,首座之位,暂且交由了缘代管。”
“师兄?”没想到自家师兄油盐不进,首座了诸的眼睛气得通红。然而,咬牙切齿好半天,他终究挡不住了至的多年积威,最后顿了顿脚,转身而去。
“阿弥陀佛!”了至宣了一声佛号,转身跪在了如来佛像面前,低头替自家师弟忏悔。
宗门最近的许多举措,他其实也不赞同。但是,宗门中执掌大权的几位师叔都德高望重,他们选择“除魔卫道”,自然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作为一个“了”字辈方丈,了至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质疑师叔们的决定。
更何况,师叔们惹出了麻烦,自然由师叔们安排人去解决。河北与河东,隔着一座太行山。河东那边的同门除魔卫道失败,遭到反噬乃为必然。但是,短时间内,那魔头的报复,却不可能波及到河北卫州白马寺。而以白马宗的实力和师叔们魄力,一两个月之后,他们肯定能够理清楚首尾,也不需要河北卫州白马寺,去操河东的心。
低声念诵了数遍经文,了至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又变得古井无波。缓缓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去打扫宝殿,却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了诸,你到底意欲何为?”不用猜,方丈了至就知道是首座在带头胡闹,皱起眉头,沉声叱问。
“师兄,我等刚才在院子里,捡到一个物件。”了诸手里捧着一个丝绸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快步走入。在其身后,则跟着知客、执事等在寺庙中有头有脸的高僧,每个人都满脸凝重。
“何物?”了至楞了楞,本能地伸手去接包裹。
丝绸无声地落地,一把横刀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首座了诸猛然发力,将刀尖直接推入了他的小腹。
“师兄,我佛慈悲!”一边用力转动刀柄,他一边高颂佛号。随即,抬起脚,将了至踹了个仰面朝天。
“咕咕,咕咕,咕咕……”鲜血从了至嘴巴和鼻孔喷涌而出,他想问一声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圆睁着双眼,看向自己伺候了多年的佛祖。
莲花宝座上,佛像依旧满脸慈悲,被蜡烛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人间善恶与悲欢。
“打开善库,所有人平分,然后,咱们各奔东西!”了诸的声音,在了至的耳畔响起。他终于得到了答案,却死不瞑目!
了诸等人,谁都没再多看他一眼。急匆匆取了钥匙,开了善库的石门,将里边的金银铜钱以最快速度搬出来,瓜分殆尽。然后各自背着大包小裹,在月色之下匆匆而去。
……
黄河南岸,汴州,白马寺的高墙大院,被月光照得格外巍峨。
一大群手持利刃的人,沿着山坡迅速靠近白马寺,动作利索得宛若传说中的山魅。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身上都没穿铠甲。偶尔身上穿甲的,也是简陋的半身皮铠。抵挡远距离射来的流矢还凑合,面对五十步之内发射过来的利箭或者迎面刺过来的刀矛,与葛布衣服几乎没啥两样!
天气有些闷,所以很多人跑着跑着,额头上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被头顶上的圆月一照,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睛,也一样闪闪发亮,就像一朵朵跳动着的火焰。
那是对财富渴望的火焰,据最近一段时间的江湖谣传,每一座白马寺中,都藏有金钱百万。大伙今夜如果能够成功将眼前这座白马寺砸开,下半辈子即便不继续做强盗,肯定也吃喝不愁。
“洪哥,真的打啊。万一佛祖过后降罪……”整个队伍之中,只有五当家郑远的眼睛里,火焰稍微比别人暗淡一些。气喘吁吁地摸到大当家张洪生面前,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降罪个屁!”大当家张洪生把嘴一撇,方方的面孔上瞬间涌满了不屑,“白马寺的和尚犯了贪戒,早被佛祖除名了。否则,年前他们跟人斗法,就不会输得一败涂地。”
“这,这倒也是!”五当家郑远轻轻点头,随即,却又满脸担心的询问,“白马寺里的钱,可都是官老爷存的。咱们砸了白马寺,万一汴州城里的刺史和别驾急了眼……”
“干完这票,咱们去荆楚!那边地广人稀,落户容易。咱们买了新身份,金盆洗手做富家翁!”张洪生早就想好了退路,四下看了看,一边挥手招呼弟兄们尽快往前压,一边小声回应。
“大当家英明!”五当家郑远闻听,眼睛也迅速亮了起了,宛若两支跳动的蜡烛,“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怕万一,你就别吃这碗江湖饭!”大当家张洪生终于被他念叨烦了,把眼睛一愣,低声断喝,“这可是中州大侠罗祖怀下的江湖帖子,趁着白马宗元气大伤,干翻了它。寺庙里的浮财,谁抢到算谁的。过了这个村,等官府也开始对白马宗动手,肯定渣子都不会给咱们剩!”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已经刮着风声,射到了他面前。张洪生毫不犹豫停止了跟自家兄弟的交流,将手中板斧快速竖起,“叮”的一声,将冷箭磕得不知去向。随即,他将板斧高举过头顶,向白马寺的正门奋力猛挥,“弟兄们,被发现了。并肩子起上啊,谁抢到算谁的,今晚山寨不抽水。”
“并肩子上啊!”回应声,瞬间响彻山坡。四百多名来自不同山寨的土匪,高举着斧头,草叉、绳索,飞爪,铡刀等物,以更快速度扑向白马寺,宛若一群捕猎的野狼。
寺庙里不停地有羽箭和石块飞出,将某个倒霉的山贼打翻。然而,却无法阻挡其余山贼的脚步。很快,就有人来到了寺墙下,将手中的飞爪拴了绳子,奋力掷过了墙顶。立刻有同伴持长矛和弓箭为飞爪的主人提供掩护,而后者,则双手拉住绳索,脚踩墙壁,快速攀爬,短短两三个呼吸间,就跳入了高墙之内。
兵器撞击声,在高墙内响起。紧跟着,是凄厉的惨叫和愤怒的咒骂。高墙外的山贼草寇们,却对惨叫与咒骂都充耳不闻,将更多的飞爪掷过墙头,更多的同伙送入墙内。
总计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战斗就宣告结束。庙里的和尚战死了七个,伤了五个,剩下的八十余个,全部选择了投降。
土匪大当家张洪生参照以往砸开财主堡寨的经验,命人将寺院里的方丈、首座、知客等平素地位高高在上的家伙,单独关进厢房。然后当着其余和尚的面儿,亲口许诺,谁能带自己找到寺庙里的浮财,就与麾下弟兄们拥有同等分钱资格,过后随便其自由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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