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的队伍在山坡上自动集拢起来,可是不见师长。
师长哪里去了?队伍立即惊慌起来。副师长高吉人、参谋长周之再、步兵指挥官郑庭芨你看我,我看你,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找师长去”高吉人喊了一声。官兵们慌忙钻进那片血淋淋的丛林,寻找自己的师长。
人们一边呼喊师长,一边在林子里翻腾,掀开炸倒的大树,扒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还查验了一具具尸体。
是参谋长周之再在土坡下的草丛中找到了师长。师长蜷缩着身子,躺在厚厚的枯草上周一片鲜血。参谋长扑了上去,发现师长胸部、腹部各中一弹。他俯下头,把耳朵轻轻贴在师长胸脯上,听到游丝一样微弱的搏动。
“师长在这”
“师长还有救”
周之再轻轻抱起师长,他仰着头,放开喉咙,对着大山,对着森林,对着全体官兵,大声吼道。
是的,师长应该有救。他有钢铁一样强健的躯体,他那颗心脏像战车上的发动机一样强劲有力。1939年,在昆仑关战役,他也曾身负重伤,不也挺过来了?况且,在目前危难之际,一支残破的队伍,几千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士兵,都在指望着他。
此刻,怎能没有他呢?
可是,戴安澜自觉伤势严重,这回怕是挺不过去了。
苏醒过来,戴安澜开始为自己预备后事,见师部主要军官和各团团长都在身边,他当众留言:
“我殉职之后,由师步兵指挥官郑庭芨率部回国。”
众军官难过地点点头。
郑庭芨泪流满面,对戴安澜说:“师长,翻过前面那座大山,就到家了。你一定得挺住。”
师长点点头,说:“但愿如此。”
郑庭芨叫来担架,抬着师长急速北撤。
5月下旬,已是缅甸的雨季,终日大雨滂沱。林中遍地沼泽,道路泥泞,行进尤为艰难。部队粮食断绝,一位营长见师长身体十分虚弱,宿营时,设法向当地土人求得一碗粥糜,戴安澜饥渴中,仅喝了一口,看了看左右围着的官兵,伤心地说:“我怎么忍心一人独吃呢?”
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部队不仅断粮,更没有药,连块干净的绷带也没有。连日大雨,加上蚊子叮,蚂蝗咬,好皮好肉都长红包。戴安澜身上那两个大伤口,感染、溃烂、化脓,还长了蛆。
戴安澜痛苦不堪。
5月26日,第200师残部行至缅甸北部的茅邦村。此地离国境不过三四十里,祖国近在眼前。
可是,枪伤恶化,高烧不退,戴安澜已经心力交瘁,几次昏厥,生命之火就像风前的灯盏,忽闪忽闪,随时可能熄灭。
凌晨,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他询问部队目前的位置,离云南多远,还有几天能回国。郑庭芨一一作答。师长边听边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庆幸部队生还有望。
然而,师长对自己信心越来越不足了。他已经感到自己生时有限,于是吩咐卫士整理衣冠,从担架上将他扶起。
他那失神的双眼,遥望天际,夜幕低垂,穹隆寥寞,月暗星稀,唯有那颗北斗星依稀可辨。戴安澜凝神片刻。事有凑巧,这时一颗陨星划过长空。日蚀月亏,陨星流石,本来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戴安澜戎马一生,叱咤风云,从来不以此类子虚之事为意。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勾起他满腔哀凉。望着那颗逝去的流星,他叹了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之将死,其言亦哀。郑庭芨听了师长这句话,心头不禁一阵震颤:这位顶天立地的铮铮铁汉,壮怀激越的武勇将军,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听天由命、无可奈何的话语?
记得出国之初,戴安澜挥军向同古进发,沿途但见山峦起伏,林木葱茏。道路两旁,芸香草遍地开花,香味扑鼻。戴安澜不禁神思飞扬。
芸香草为滇西缅北特有。高可达1米,叶子有特异香味,可入药,性温,有驱寒祛湿,行气止痛,防腐杀菌功用。传说,当年诸葛亮远征南蛮时,瘴烟大起,军中人马病死无数。后得仙人指点,自山中采摘薤叶芸香,每人口含一叶,则瘴气不染,病患全除,遂大败孟获。待诸葛亮回师北返,蛮人留之。诸葛亮安慰说,吾将重来。蛮人问重来之期。诸葛亮指着遍山的芸香草说,此草开花之期,则吾重来之时矣。
芸香草本是极少开花的,百年难得一遇。今春,中国远征军进兵缅甸,正巧芸香花竞相开放,灿如云霞。戴安澜挈兵远行,壮志凌云,又见仙草开花,迎迓王师,不禁心血来潮,进军途中吟成豪迈诗句:
万里旌旗耀眼开,王师出境岛夷摧,
扬鞭遥指花如许,诸葛前身今又来。
策马奔车走八荒,远征功业迈秦皇,
澄清宇宙安黎庶,先挽长弓射夕阳。
然而战争的急剧发展,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胜败存亡的转换,常常在瞬息之间。到3月22日,同古保卫战进入危急关头,戴安澜已开始作最坏打算。这一天,在下定死守孤城的决心后,他中断了多年写阵中日记的习惯,却预备下两封义无反顾而又儿女情长的遗书。
一封致夫人王荷馨,写道:
亲爱的荷馨:
余此次奉命固守东瓜(东瓜即同古城),因上面大计未定,其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们母子今后生活,当更痛苦。但东、靖、篱、澄四儿,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几年,即可有福,自有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我要部署杀敌,时间太忙,望你自重,并爱护诸儿,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闻。生活费用,可与志川、子模、尔奎三人洽取,因为他们经手,我亦不知,想他们必能本诸良心,以不负我也。
安澜,民国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一封致友人,写道:
子模、志川、尔奎,三位同志鉴:
余此次远征缅甸,因主力距离过远,敌人行动又快,余决以一死,以报国家我们或为姻戚,或为同僚,相处多年,肝胆相照,而生活费用,均由诸兄经手。余如战死之后,妻子精神生活,已极痛苦,物质生活,更断来源,望兄等为我善筹善后。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想诸兄必不负我也。手此即颂勋安。
安澜,民国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戴安澜决心死守同古,而结果却是按照杜聿明的命令突出重围。同古失利,影响缅甸作战全局,戴安澜自觉难以辞其咎。他以胜败萦心,精神不爽。4月6日,接到电报,命他火速至缅北梅苗,晋见委座。戴安澜料定:此去必死无疑。因此,去梅苗之前,他先到军部与杜聿明告别,移交军务。临别,戴安澜泪流满面,对军长说:“败军之将,按律当斩,我死而无怨。”
没想到,到了梅苗,蒋介石不仅没有查究同古战败的责任,反而对国军在同古勇敢作战精神,大加赞赏。蒋介石夫妇在行辕设午宴款待戴安澜。晚上,又在委座的行辕留宿,与委员长仅隔一墙。戴安澜受宠若惊,暗发誓言:赴汤蹈火,挽回败局,报答统帅之垂青。
然而,缅甸作战还是以惨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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