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李世民方才道:“你近前来说话。”
于是陈正泰上前了十数步,李世民则用一种游疑不定的目光看着陈正泰,一字一句道:“那么正泰看来,天下的财富在何处?”
陈正泰坦然道:“学生不敢隐瞒,财富都在世族手里。”
这几乎是围绕着整个魏晋南北朝,而后延续到了隋唐的一个根本问题。
陈正泰道:“学生在二皮沟,看着庶民都是颠沛流离,衣衫褴褛,他们身上没有财富。学生见到各形各色的人,有的人虽勉强温饱,可他们依旧没有财富。学生还见恩师每日都在皱眉,为钱粮的事而忧心忡忡,可见国库和内帑的钱,也是捉襟见肘。”
李世民脸色冰冷,他抚案:“正泰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这钱到底去哪里了?学生思来想去,这天下的钱,不正是都进了那些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手里吗?”陈正泰道:“学生的家族也曾屹立数百年,这数百年来,见证了天下的兴亡,多少朝代兴起,最后又有多少朝代陨落,可陈家依旧屹立不倒,这都多亏了家里有学生的三叔公这样的人啊。”
李世民不解的道:“你的三叔公?”
陈正泰微笑道:“是的,学生的三叔公平日里深居简出,可在陈家,有着很高的辈分,家里的钱财出入,他都盯得很紧,在他看来,家里进的钱,能积蓄就得积蓄起来,家里藏的钱越多,对陈家就越有利,而每花出去一文钱,都令他痛惜非常。”
李世民不由咬牙切齿:“这等杀才,陈家已如此富足了,他还这般的吝啬?”
呃……
陈正泰很痛心,其实自己只是想打个比方而已。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家三叔公才可以?三叔公招谁惹谁了啊,怎么人人都想宰了他?
陈正泰咳嗽一声,便道:“学生的意思是,这天下各族,又何尝陈家的三叔公呢,崔、杨、韦、杜诸姓,哪一个不是如此啊。因而……这天下的各大姓氏,都崇尚节俭,以储存更多的钱粮为荣,这在他们看来,是为儿孙们进行积蓄,而他们的儿孙则继续积蓄,子子孙孙无穷尽,这数百年来,哪一家人的谷仓和家库之中,不是粮食堆的比山还高,金银钱财无以数计。”
李世民暗暗点头,叹气道:“你之所言的,朕都懂,朕何尝不知如此呢,莫非正泰向朕说这些,是希望朕摧毁这些豪族?”
师徒二人,总算是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
你这不就是想让朕干掉千千万万个三叔公吗?
不过……说实话,对于这样干,李世民颇有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
干掉你们陈家的三叔公容易,可杨家的呢,崔家的呢?
李世民随即感慨道:“这正是朕所忧患的,百姓们无立锥之地,而朱门之中却是富丽堂皇,他们的钱粮可以吃用三万年,而庶民便连明日的粮食都不知在何处。只是……正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谈何容易,朕若是对这些人动了手,即便得来他们的钱粮,到时只怕要成独夫民贼,为天下所不容……”
李世民顿了顿,看着陈正泰成诚恳的脸孔,随即道:“隋炀帝的前车之鉴,莫非你忘了?”
显然,这是绝不能传给第三人的话,隋炀帝已经被人定了性,至少在此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不听忠臣的劝谏,说他爱美人,说他爱喝酒,是个昏君。
可很明显……李世民心如明镜,李世民的这个表兄失天下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将天下的豪族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可若是李世民也如此,那么李世民岂不也娶了许多妃子,你还说你不爱美色,他也爱喝烈酒,又岂不也是色罪于心?于是磬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会被后世之人,认为是天大的昏君?
陈正泰想不到李世民今日竟跟他如此推心置腹的说出这些!
陈正泰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感动,他对此点了点头:“恩师所言甚是,所以恩师当然不能轻易得罪豪族,岂可查抄他们的家产?只是……学生以为,恩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李世民奇怪的看着陈正泰,这个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正泰看着李世民疑惑不解的表情,再不打哑语,而是道:“天下最恶之事,不在于这个世上有豪族,古往今来,只要有人,便不免会有穷富之别,恩师并非要灭亡那几家几姓,最紧要的是……让他们乖乖将府库中的钱拿出来流转……”
“流转?”李世民觉得新鲜。
“对。”陈正泰道:“就如同朝廷要修河堤,所以必须花费大量的钱粮,雇佣大量的劳力,如此一来,钱是花了出去,河堤也修成了,庶民百姓,也多了一份口粮。钱堆积起来,就是死钱,只会富了一家一姓,若是这钱拿了出来进行了流通,死钱就成了活钱,这钱拿去修宅院,便需要人力和匠人,匠人和人力得了这些钱,便要购置布匹和购买骡马,布匹的商人又需拿这些钱去教人种植桑树,抽丝剥茧……而在这个过程中,官府免不得还可对流通于每一个人的身上抽取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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