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没有说话,转头看着这位手掌缓缓从轱辘上挪开的离阳宦官,笑意玩味。
年轻宦官冷笑道:“年轻皇帝并未授意我与你分出生死,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仍然没那个资格,我也没这份无聊心思。”
徐凤年站起身,点头道:“此时此刻,恐怕就算我把脖子伸到太安城给赵篆随便砍,他也不敢杀。”
年轻宦官隐约有些怒意,“既然如此,你为何依旧要驱策那些北凉战死英烈的残留魂魄?怎么,向我耀武扬威?”
徐凤年淡然道:“如果不是如此行事,你扪心自问,将来事态会如何?北凉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影响赵室的徐家气数不复存在,那么不管我死不死在关外的凉莽战场,你多半就要再次离开太安城来斩草除根。若是侥幸打赢了,不管离阳龙椅还是不是赵篆来坐,你都会寝食难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必然将我徐凤年除之后快。”
年轻宦官讶异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将压箱底的本事摆在台面才对?你我现在心知肚明,在太安城,你赢不了我,所以就杀不掉赵姓皇帝,在北凉,我赢不了你。一旦我主动出城,你胜算更大,为何要让我生出戒心?一旦我死了,这天底下,就真再没有谁能够成为你的厌胜之人。到时候你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真正做到心意顺遂?”
徐凤年笑容灿烂,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哑然失笑,“我将你徐凤年与张巨鹿曹长卿等人一同视为君子,难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诚?”
徐凤年摇头又重复道:“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先是不解,随即恍然。
我见你徐凤年,既见君子。
你徐凤年见我,既见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争,都不以朋友或是敌人身份而改变初衷。
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凉戊守西北国门,初衷自然不为离阳朝廷,不为中原百姓,那么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凉恩泽的离阳庙堂如何百般刁难,中原如何视而不见,北凉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年轻宦官自嘲道:“我一个与你天生敌对的阉人,也能够成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凤年习惯性双手拢在袖口里,轻声道:“能够认同我认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受限于身世、学识和阵营,因此认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间有些底线就是一样的,比如要明白好
坏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恶事,却也应当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绝非问心无愧,又比如某人经历坎坷,历尽磨难,自觉天地不公,却也不当将满腹戾气向世间所有人发泄,草木向阳生长,是天道使然,无可厚非,可人立于天地间,自有人间规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礼,既是禁锢,也是捷径。”
年轻宦官点头道:“归根结底,就是讲道理三个字,儒家圣人曾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顺心意?我曾经在宫中遍览吕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历代儒家先贤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余两教圣人的宗旨阐述,儒释道三教根祗,其实殊途同归。”
年轻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千猜万想,我都没有料到会与你这位敌对藩王聊这些空泛道理。”
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见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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