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陷害
告状是一门技术活。
你不能抓着你想说的说,而要充分考虑对方对什么比较敏感。比如——
“皇上,臣妾听说皇后娘娘出阁前与陆统领是表兄妹?”
慈宁宫中,许才人亲手执着个美人拳在帮太后捶背。太后受用地半阖着眼,听到许才人这话,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许才人经常往慈宁宫凑,一来可以塑造一个孝顺的侄女形象,在太后面前增加好感,二来也可以多见一见纪无咎。她入宫之前望眼欲穿地想要和他相亲相爱,却不想入宫之后他待她反而不如以往亲昵,几乎不去看她。
纪无咎正低头轻轻拨动手边的茶碗盖子,状似漫不经心地答道:“她自家兄弟确实不少。只不过既入了宫,便是皇家的人,不必再谈论那些。你无事可做了吗,打听这些做什么?”
许才人没想到自己刚说一句话便招来他的责备,便讪讪地低下头:“臣妾知错。”手上却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太后拉下来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拍了拍,转头对纪无咎说道:“所谓打着骨头连着筋,咱们虽为天家,却也要体恤人情,哪能说断就断呢,”说着,看向许才人,“你说的可是陆离?他和皇后确实是姑表关系。”
许才人于是恍然点头:“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和陆统领的感情想必十分亲厚。”
纪无咎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浅浅的茶水禁不住震荡,溅洒出来,淋到他的手上和桌上。
许才人一抖,畏惧地看了看太后。
太后却是不怕纪无咎,谁让她是他亲妈呢。她安慰地又拍了拍许才人的手,对纪无咎说道:“你急什么!……为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许才人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看了纪无咎一眼。
“莫怕,你但说无妨,有哀家为你做主呢。”
纪无咎虽依然沉着脸,却没有出声阻止。
许才人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前天晚上臣妾心绪不宁,便想着去英华殿敬敬佛。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殿里头有男女的说笑声。臣妾好奇得紧,就驻足听了一会儿,因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只约莫听出那女子似乎是皇后娘娘,而她称呼那男子为‘表哥’,是以臣妾今日才有此一问。”
太后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孩子,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你确定亲眼所见?”
许才人郑重点头:“确系亲眼所见,太后若是不信,臣妾这便起个誓。”说着就举起手要发誓。
太后忙按住她:“好了好了,哀家信你。只不过此事关系皇家颜面,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说着,又问纪无咎,“皇上,你怎么说?”
纪无咎盯着许才人看了一会儿,目光如炬,许才人被看得如坐针毡,不敢和他对视。听到太后问话,纪无咎便站起身,答道:“不敢劳烦母后出手,此事朕必查个明明白白。母后先休息吧,孩儿告退。”
目送着纪无咎走了,许才人重又握起美人拳帮太后捶背。太后面上不复方才的坦然自若,她皱起眉头,责备许才人道:“你行事怎么也不和哀家商量一下?今日若不是我给你撑着,你一个小小才人如何能在皇上面前议论皇后的不是?”
“侄儿知错!只因怕牵连到太后娘娘,所以……”
“牵连什么,哀家是他亲娘,他能把我怎么样!”
“是,皇上是纯孝男儿,自不会被皇后辖制住,反不认娘亲。”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地说:“只是虽然你今日说了这番话,哀家瞧着,皇上未必会信。”
“太后娘娘放心,只要让皇上亲眼所见,他就是不信也得信。”
事实证明太后还是相当了解她这个儿子的,纪无咎理智上并不相信许才人的话。两个与叶蓁蓁有仇的女人在那里一唱一和的,很明显是在告状。他不傻,相反,他比正常人都聪明。
然而理智上不相信,不代表感情上也不相信。尽管他刻意去无视,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谗言,但是许才人的话还是一遍遍地钻进他的脑海里。
夜深人静,偏宫冷殿,孤男寡女,欢声笑语……他的脑子里像是住着个丹青妙手在挥毫,逐渐地把这一幕清晰完整地画出来,画面生动,纤毫毕现。不独如此,还给配了声音,画面中的女子一遍遍地叫着“表哥”,声音清甜欢快。
纪无咎批了会儿奏折,自己在折子上写了什么他都不知道,末了,他把朱笔一丢,笔头在折子上翻滚了一下,展开一片红痕。
“冯有德,去坤宁宫找个人来,朕有话要问。”
自从上次他放在坤宁宫的人被叶蓁蓁料理之后,他又重新培养了几个,只不过叶蓁蓁防得很严,这些人无法太接近她。
“回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天每夜戌时二刻出门,至亥时五刻方归。”
“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奴才不知。”
“行了,都退下吧。”
屏退所有人后,纪无咎坐在案前发呆沉思。戌时二刻到亥时五刻,正好是他不在坤宁宫的时间段。这几天他每晚睡在坤宁宫,本来打算在坤宁宫批折子,但是一来折子来回挪动麻烦,二来叶蓁蓁不喜欢,觉得拘谨,所以他都是在养心殿批完奏折,深夜时分才到坤宁宫。彼时叶蓁蓁已熟睡,身上热烘烘的,他把她抱在怀里,身体便很快温暖起来,两人交颈而眠,心里感觉十分踏实。
他本以为他们的关系正在逐渐缓和,却不知道,叶蓁蓁每晚趁他不在时做些什么。
她到底在做什么?纪无咎不自觉地抓起案上的笔,用力握着。真相就在眼前,他只要查,一定能查出来。但是他又不确定要不要真的去查。
毕竟……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呢?
他拿她怎么办?
想着想着,纪无咎目光中蒙上一层狠厉,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啪”的一声,犀角雕花的笔杆被折成两段。
与此同时,内宫某处,陆离看了看手里的一只刺绣荷包,问面前一个面生的太监道:“你是说,皇后娘娘命我今夜戌时五刻于英华殿一见,有要事相商?”
太监答道:“正是如此。”
陆离将荷包藏于袖中,说道:“有劳公公,我一定准时面见皇后娘娘。”
太监放心地走了。陆离又摸出那只荷包来仔细打量。这荷包确实是叶蓁蓁亲手所绣不假,只是叶蓁蓁的性子他了解,平日里丢三落四的,很难说这东西不是她弄丢的,然后被有心人捡去利用一番。而且,叶蓁蓁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深夜于幽静之处召见外臣,这样的事情她大概做不出来。即便她真的想私自见他,也定会将事情做得周密一些。她不让王有才、素月这样的心腹来传话,反倒派个他不认识的人过来,很不合常理。
所以,此中必有蹊跷。
只不过既然此事涉及到蓁蓁,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倘若真的有人想在男女之情上做文章陷害蓁蓁,那就最好早绝后患。
用过晚膳,叶蓁蓁消了会儿食,便拿着本书出了门,身边只带了素月一个人。
冬夜的风很冷,两人浑身裹得像毛团一般。素月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扶着叶蓁蓁,轻声劝道:“娘娘,今天晚上冷,要不就别去了?”
“不行,本宫要坚持。”
这几天叶蓁蓁都去哪儿了?
答曰:英华殿。
做什么?
答曰:练功。
王有才也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弄来一本武功秘籍,叫《阴阳经》。这本书挺厚,书页发黄,有不少虫蛀的痕迹,显示其年代之久远;封面染着暗黑色的斑痕,很像是血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它可能引起的种种江湖仇杀……总之,这本书浑身都散发着绝世秘籍的气息。
书上说了,要练此功,必须在一个僻静的无人打扰之地,最好是深山老林,或是悬崖瀑布,这些地方叶蓁蓁都去不了,她只能在皇宫之中找最僻静的地方,便找到了英华殿。
所以这几天她每晚都会来英华殿练会儿功。《阴阳经》讲的是内功,因此她只需要坐下来打坐调息便好。
英华殿晚上无人居住,只有一个太监守夜,但是这么冷的天儿,那守夜太监早不知躲在哪里偷睡去了。
陆离走进英华殿的院子,发现殿内果然亮着灯光。院中几株巨大的菩提树,树叶已落干净,暗夜下枝干曲折交错,张牙舞爪,像一枝枝巨大的蒲公英。透过这些蒲公英,陆离看到殿门外守着的素月。她冷得直跺脚,双手搓着耳朵。
他走上前去:“素月姑娘。”
素月借着灯光看清楚来人,很是诧异:“陆统领?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路过而已,”陆离说着,取出那只荷包递给她,“这个收起来,莫让皇后娘娘再丢东西了。”
素月接过来一看,更诧异了:“这确实是前儿丢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陆离刚想回答,却听到里头叶蓁蓁问道:“素月,什么人在外面?”
素月见陆离向她摇了摇头,便答道:“娘娘,没什么人。”
“没有人,那就是鬼在说话?”声音渐近,话刚落,门便被她从里面拉开,她一看到陆离,顿时满脸喜色,“表哥,是你。”
“是我,蓁蓁,”陆离笑道,“不过,此地我不宜久留,你自己多保重。”说着,他突然抬起手来,差一点像往常那样摸一摸她的头,不过好在及时刹住,背过手去。
“表哥,等一下,”见他似乎要走,叶蓁蓁急忙说,她把那本武功秘籍拿给陆离,“你给我参详参详,这本《阴阳经》怎么样。”
陆离翻看了几页,随即递还给她:“不过是些打基础的内功,你练一练也不错。”
“这是绝世秘籍。”
“是吗,那大概是我眼拙,看错了。恭喜表妹获得绝世武功。”
这时,院中响起另一男子的声音:“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叶蓁蓁顿觉不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情形,自己和表哥的身份……都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更何况,纪无咎本来就一直怀疑她和陆离之间有私情。
纪无咎从菩提树的枝丛间走出来,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他的脸色苍白,身上气质说不出地冷冽。殿内外烛火微弱,叶蓁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那一双眸子似是两柄千年寒冰做成的利剑,直直刺向她,令人触目生寒。
“皇上……”这下玩儿大了,叶蓁蓁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然而未及说话,突然之间,外头晃进来好多灯光。两队太监提着灯笼奔进来开路,紧接着,太后扶着个宫女缓步走进来,腰杆儿挺得笔直,板着个脸,目光之中尽是嘲弄。
叶蓁蓁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很明显是个套,对方有备而来,捉奸成双,誓要置她于死地。
“母后,您怎么来了?”纪无咎看到太后,脸拉得更长了。他虽不满于眼前看到的情形,但也绝不愿太后插手此事。
“哀家怎么不能来。我虽不理六宫之事已久,却也容不得有人把个后宫搅得整日鸡犬不宁,自然要时时巡视一番,以防有人做什么下流的勾当,污了我皇家的脸面和血统。”太后走进来,打量着殿外立着的几个人,也不急着治罪,而是讥讽道,“想不到今日这英华殿竟然如此热闹,皇后就算想和陆统领叙旧,也还是要回避着些佛祖比较好。”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叙旧怎么需要回避佛祖呢,必然是他们在做什么苟且之事。
叶蓁蓁只觉浑身发冷,她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的时候。她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说道:“母后多虑了。我在英华殿练功,正好巧遇陆统领。人人都知道陆统领武艺高超,我便向他请教了一二。想来佛祖必不会怪罪我这种转益多师的做法。”
太后冷笑:“巧遇?陆统领今日并不在此当值,如何与你巧遇?”
叶蓁蓁同样冷笑:“母后真是多知多闻,连陆统领何时当值都记得清清楚楚。”言外之意根本就是你做的这一出捉奸的把戏。
太后嘴上实在不是叶蓁蓁的对手,她转头看向纪无咎:“你的皇后与青梅竹马的好表哥在此相遇,你就没有想说的?”
纪无咎全程都在盯着叶蓁蓁看。虽然听到太后的话不痛快,但这个时候,他也确实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皇后,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真的是来听我解释的?”叶蓁蓁冷冰冰地看着他,语带讥嘲,“既然如此,你怎么没听到我方才的解释?”分明就是和太后一路的,现在装什么装!
纪无咎神色一暗。太后怒道:“大胆淫妇,竟然如此和皇上说话!简直无法无天!来人,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我拿下!”
周围一群人便要上前捉人。叶蓁蓁修眉冷横,凤目圆睁,挺身向前一步:“谁敢!”
她这气势十足的一声怒咤,倒真把周围人吓得脚下有些犹豫。毕竟是皇后,现在对她不恭敬,以后若是她翻身了,要碾死他们简直太容易了。
叶蓁蓁从容地看着太后,说道:“母后为着后宫之中的清白安宁着想,孩儿可以理解,只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拿人,怕才是真的没王法吧?”有本事你拿证据出来啊。
太后早知她有此招,抬手轻轻一挥:“搜他的身。”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陆离,皇后的身是不能轻易搜的。本着有奸情必有私物的惯常做法,大家也可以推理出有私物必有奸情这个结论。所以,如果现在从陆离身上搜到点和叶蓁蓁有关的东西,那么今日这事儿就没个善了了。
素月紧张得几乎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在一旁看着几个太监扑上来在陆离身上一通乱扯乱搜,握着荷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幸好幸好,幸好表少爷一来就将这个荷包给了她,要不然可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个太后,心机竟然如此歹毒!
太监们搜完身,果然一无所获。
搜不到也没关系,太后心想,这次可不能放过叶蓁蓁了。于是她说道:“那么就请陆统领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今夜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与皇后相谈甚欢?”
此时,方才参见过太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离终于开口了:“禀太后、皇上,微臣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此候驾,至于所为何事,微臣不知。”
太后听到这话一愣,看向纪无咎。
纪无咎也愣了:“朕从未给你发什么密旨,更不曾宣你在此。”
“微臣不敢有半句谎言。今日确实有一个内侍携带着御用之物来对微臣下达旨意,微臣虽然疑惑,却也不敢懈怠,因此便按照那位内侍的指示来到此处,不想皇后娘娘的凤驾在此。微臣左右等不来皇上,便斗胆上前向皇后娘娘打探一二,皇后娘娘拿着一本武功秘籍向微臣垂询了几句,之后正巧等来了皇上与太后。”
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连叶蓁蓁都有点相信了。
只不过用御用之物下达密旨这件事情略有些怪异。皇上又不缺纸笔,写个条费什么劲,又或者让身边的太监传个口谕,也无不可,这样既传口谕又拿信物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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