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淑容的年岁也不大,虽也一样的年少天真,却又与罗官奴有些不同,毕竟圣人家教,讲究礼仪,人不来迎,便不好意思出轿。王夫人对此,她还是十分了然的,笑了一笑,拉了罗官奴的手,来至其前,正欲待起帘,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从院门外直到院内,伴随着这阵脚步声,一拨拨的侍卫、侍女接连跪倒,跪拜呼喊的声音相连不绝,或雄浑、或娇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皆相同无二,说的俱为:“恭迎王爷回府。”声音之大,惊飞宿鸟,掠过暮空。
王夫人回眸一笑,望向院门,说道:“是殿下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数十人的簇拥下,一个人的身影出现门口。可不正是邓舍是谁?
罗官奴猛地挣脱了王夫人的手,用力很大,吓了她一跳,来不及再去扯住,但只见罗官奴连蹦带跳,飞快地绕过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钻入邓舍怀里,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欢喜大叫:“爹爹!爹爹!”
邓舍才办完公事,也是想罗官奴,所以没吃饭,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看罗官奴飞奔过来,他也与王夫人一样,顿时被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又怕惊住了她,提心吊胆,直等到一个暖香温玉的身子扑入怀中,才定下神来。听她在耳边开心大叫,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后怕。
随他一起回来的诸人,多为侍卫,从平壤陪行而来的那个官袍男子亦在其中。看见罗官奴与邓舍相拥一处,侍卫们非礼勿视,跪安罢了,自去入值不提。那官袍男子笑嘻嘻,却会凑趣,说道:“罗家娘子想念殿下,还在平壤没出的时候,就一会儿一问,连问了好几次到益都需得多久。终于见到了殿下,高兴也是难免。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邓舍本想说罗官奴两句,有了身孕,不该如此冒失。
听了这男子故作文雅,掉书袋似的说话,他不由一笑,放下了罗官奴,虚虚抬脚,踢了那男子一下,笑骂道:“滚你的去罢!甚么‘情难自禁’?说的这般无礼!几个月不见,你的学问还是不见有半点的长进!”
“是,是。其实主公的教导,小人时刻都是记在心中的。只不过,平素公务太忙,实在抽不出空儿来读书。主公不知,那狗日的王祺整天装神弄鬼,披头散地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让人讨厌。还有那小毛平章,人小鬼大,小孩儿一个,非装老成。这两位老爷,真是难伺候的紧!”
这男子胡须浓密,嗓音尖利,虽着朱紫官袍,卑躬屈膝,口口声声必自称“小人”。挨了邓舍两句骂,受了邓舍一脚踢,一丁点儿的惶恐不见,反而眉开眼笑,好像三伏天灌下了一大碗冰冻酸梅汤似的,说不出的舒畅快活。除了河光秀,海东全省上下,再无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行了。”邓舍懒得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叫来远处一个侍卫,道,“领了河大人,去前院安歇。”与河光秀说道,“你鞍前马后,护送娘子来到。路上多有辛苦,我已命备下膳食,你且去吃些,好生休息。等明天,我再找你说话。”
河光秀眉开眼笑,说道:“是,是。小人能得送娘子来益都,见到主公,已是天大的福分。海东的那些官儿们,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小人呢!鞍前马后不敢当,微末寸功也不敢有。主公体恤下情,还专为小人备下了饭食,小人真是,……,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这词儿说的很对。就是你这脸上怎么笑容满面的,有些和词中意思不和。”邓舍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与他,任其跪倒拜去,管自携了罗官奴的手,步入院内。暮色深重,夜色渐至。
他瞧见了三顶轿子,问王夫人,道:“颜家小姐呢?”
“还在轿中未出。”
邓舍笑道:“大家闺秀,果与常人不同。”捏了罗官奴的鼻子,调笑道,“看人家多好的坐性,非等到我来,才肯出来。瞧瞧你,野丫头一个。”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叫大夫诊过脉了么?”
罗官奴紧紧抱住邓舍的胳臂,答道:“才来,刚下轿子,还没有看大夫哩!下午时候,在前头城里诊过了一次脉,没一点儿的事儿。”
邓舍说她野丫头,她也不生气,往轿子那边照了一照,由衷说道:“颜家姐姐本就好脾气,*子,识字读书也多。还会弹琴画画,又会写诗填词,奴奴向来就很羡慕,自知相比不上的呢。不过,如果殿下喜欢,颜家姐姐也说了,以后若有空闲,也会教奴奴画画、写诗。”
她童言浪漫,难得半点嫉妒心也无。邓舍每每政务军纪繁杂之余,又怎会不喜欢与她说话逗趣?
王夫人在前相引,素手轻提灯笼,一晃一荡,走过散满幽香,扑鼻缭绕。举步行动,用足了身段,腰如柔柳,婀娜秀美,翘臀晃动,曲意摇摆,莲步款款,带了邓舍与罗官奴又重来到第二顶轿前。
邓舍亲手掀开轿帘,接过王夫人的灯笼,凑近往里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头戴白色皮帽的少年女子,正坐在其中。
她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颈项纤细温柔,肌肤晶莹细嫩,虽在轿中闷了这许久,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脸上有一种安闲的态度,无法形容。邓舍倒退了两步,唇干舌燥,心头乱跳。
初春的夜安静无声,笼罩了天地。有星光探出了头,闪烁明亮。
邓舍道:“颜、颜小姐。”
颜淑容缓缓起身,闲步出轿,她与邓舍只见过一面,举止间却落落大方。若说罗官奴坦然承受王夫人称赞时的大方,是娇憨不认生;那么,她此时的大方,便是文雅而自然。她裣衽行礼,道:“万福,燕王殿下。”
“请起,请起。”
征战疆场、驰骋万军阵中,也从不会有畏惧的邓舍,猛然里,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好似才脱开了那叫他窒息的感觉,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呼声未落,听见边儿上又一声深深地呼吸,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夫人。很显然,颜淑容的容貌与仪态也把她给镇住了。
上次邓舍见颜淑容,颜淑容穿的是男装,匆匆一见,已把他吸引。这一次,颜淑容换回了女装,更有灯下月光的映照,平添三分姿色,再加上坐姿娴雅,又与上次截然不同。邓舍不经意之下,自然难以吃消。
他定住心神,问道:“奇怪。阿奴,不是只你和颜小姐来了么?这第三顶轿子,坐的是谁?”想道,“莫不是李阿关,又或李闺秀谁也来了?”
罗官奴道:“是李家妹妹。”
“哪个李家妹妹?”
“关家姐姐的女儿。”
“李家妹妹”,“关家姐姐的女儿”。邓舍莫名其妙,转眼见王夫人也是一头雾水,他忽然隐约猜出点甚么,道:“请她下来吧。”
一个与罗官奴年岁相仿的少女从轿中走出,眉眼依稀,长的好似李阿关。行过一礼,勾着头,不声不响。邓舍皱了眉,问道:“你是阿关的女儿?”那少女应了声是,道:“奴家宝口,便是关家娘子女儿。”
邓舍不满,说道:“却怎么把她带来了?”早些时候,李阿关说过,想叫她女儿也一起来。邓舍没答应,拒绝了。拒绝过的事儿,李阿关还不肯放弃,他当然生气。
罗官奴好心解释,说道:“奴奴在平壤,没甚么玩伴,便只有李家妹妹常常相陪玩耍。远来益都,爹爹又忙。关家姐姐怕奴奴闷,因此就也送了李家妹妹一起同来。爹爹毋恼,关家姐姐却是为奴奴着想。”
邓舍勉强收起怒气,请颜淑容先行。
他们都还没饭食,且往堂上用膳。看到邓舍恼怒,李阿关的女儿没有人敢去招呼,要不是罗官奴频频回相叫,怕她不得在轿子旁边站上半夜。跟上了诸人的脚步,她一副恭谨的样子。没人注意之时,她悄悄抬起了头,目光盯在邓舍的背上,借助灯光,可见一点仇恨的光芒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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