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郎听到这一句,唬得一个激灵,忙将衣服胡乱地穿,嘴里一叠声地应着:“来了来了——这便来了——”
翻筋斗打把势地扑到门前,将闩插撤去,开门看时,见门前立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帛衣,头戴鸭翅锦冠,外披银貂斗篷的太监。
这些人雷大郎虽都不识,但从衣着的华贵,气势的雍容,态度的孤傲,目色的寒冷来看,知道必都是权贵人物,弄不好怕都是提督、总理一类。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还头一遭看到这多穿银貂斗篷的大太监聚在眼前,吓得懵晕,忙跪倒叩头道:“雷大郎——恭迎——”
当前一名脸儿如一颗胡桃般干瘪的老太监用鸡鸣般艰涩的声音打断他,道:“你识得我吗?”
雷大郎抬头虚看一眼,低头道:“小的不识。”
老太监干笑一声,道:“我便是尚膳监的提督吴公公,你怎地不知?”
雷大郎吓得耳中嗡的一声响,忙叩头道:“雷大郎不知,公公莫怪,公公莫怪。”
吴公公呵呵又笑,如风吹破竹,艰涩难闻。道:“不怪不怪,起来吧。”伸出鸡爪子一般枯瘦的手将雷大郎拉起,用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片刻,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际遇,前程必然远大,哀家我说不定哪日也要依靠你的提携才是呵。”
雷大郎被他一席话说得头大,忙又向下跪,口里道:“公公想吓死小的么?”却不想那吴公公双手抓住雷大郎的双肩,竟将他一百多斤的身体提在半空,叫他跪不下去,悬在那里。
雷大郎万不曾想这个鸡骨架般羸弱的老太监会有如此大力,惊得瞠目。
只听吴公公呵呵笑道:“不须跪,不须跪。”
后面的众太监见了雷大郎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哄笑成一片,其中更有几个尚膳监的小太监嘘声叫好,叫吴公公面呈得意之色。
将雷大郎放到地上,吴公公爱怜孩儿似的抻拎过他的破烂衣裳,软下口吻道:“尚膳监掌印大人——你识得是哪个吗?”
雷大郎已经被他弄得晕头涨脑,便知也想不起来,埋道:“回公公,小的不知。”
吴公公又呵呵笑起,道:“不打紧,来日你便识得了。尚膳监掌印大人口谕:着,御膳房小火者雷大郎雷公公荣任尚膳监总理之职,接管蔡公公一切事物,即日上任——明白吗?——喂——明白吗?”
雷大郎傻呆呆地立在当地,如入梦中,却想不起来应答吴公公。
吴公公见了又呵呵笑过,也不为怪,只回头向跟随的小太监道:“来呀,伺候雷公公沐浴更衣——搬到蔡公公原来的居处去——”。
雷大郎仿佛飞在云里雾里,身子轻飘飘地似没个着力处,两耳之中呜呜鸣响个不停,连吴公公等一班大太监何时离去的也不知觉。
任凭几个小太监搀扶着来到金装银饰的浴室中沐浴干净,出来穿好不甚合身的华美锦衣,落身在数日前还是蔡公公那肥大屁股坐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其实倒也不能怪雷大郎如此出乖现丑,只因这宫苑之中人情陡峭,势如悬崖,若无好地方借力,万难攀爬得上去。
雷大郎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个一无靠山,二无银钱的穷贱小太监会一步登天,掌权夺势。
须知这大皇宫之中有太监近万名,散在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里当差。
但每一个衙门里只有一名掌印太监,两名提督太监,总理太监也只三、五名。这些人加在一起不过百个,乃是穿貂裹缎,食金饮玉,使奴拥小,呼风唤雨的主儿,从来都蹬踏在众太监头顶上吆喝着耍威风,脾气,只消轻咳一下就能让众人胆颤身寒,恨不得掏尽心肝下水来巴结奉承,是叫这宫苑里一班太监宫女慕煞的人物。
却不想今日自己竟也能位列其中,从此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能者。如此高起低伏的转折怎不叫雷大郎晕头转向?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虽然大多时间陪着老和尚在在那座人迹罕至的荒凉寺院中度过。但宫中传闻素来迅捷,都被小太常那张生着伶牙俐舌的小嘴说与他知,倒是一条也不曾遗漏。
小太常每每讲起哪个宫院中又有小太监或小宫女被主子无故杖毙时都要唏嘘一番,有同命相怜之悲;待说到掌权太监欺凌弱小,私用酷刑,致使小太监或小宫女落残甚至丧命时,又不胜忿怒,大喝不平。
但她人贱言微,也仅此而已。
是以雷大郎早知这宫苑对掌权者来说是作威作福的乐园,但对一班如他和小太常这样的小太监、小宫女来说,则不啻于水火加身的地狱相仿,任凭如何挣扎,都要被人踩在脚下恣意蹂躏欺辱,最后的结局都一样的悲惨凄凉。
但今日却再不相同,自己欺人且不必说,至少再没人敢欺自己,当然也再不允别人欺凌小太常。
雷大郎想到这里,一缕微笑爬上嘴角,胸臆间似有说不出的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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