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弘治皇帝满目好奇。
“盐丁!”王守仁道:“朝廷为了保护官盐,专门设置了盐丁,可这盐,却是暴利之物,监守自盗,一直都有。若论起胆大妄为四字,这世上除了在山中落草的贼寇之外,便是那些监守自盗的盐丁了,他们守护着的官盐,实则却是金山银山,因此,自太祖高皇帝开始,盐丁监守自盗,私自贩卖官盐,便屡禁不绝,朝廷对此,打击极为严厉,可这些人依旧敢盗盐。因而这些人,虽是穿着官衣,实则却和贼寇没有区别,他们将脑袋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刀头舔血。臣一直都在想,幕后主使者,既非是乱党和叛贼,他所能动用的人,便是能够操控的人,而盐丁,恰恰是最容易操控的,因为他们的祖辈都在卫中为军户,妻儿们也都在军中,偏偏他们胆子还大,行事狠辣,只要上官威胁,他们不敢不从。”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事实上,谁也没有想到,行事的,居然是大明的官军。
如此一来,其实就可以解释了,事发之后,南通州关闭了城门,封锁了水路出入的通道,到处搜索贼踪,厂卫也都四处出没,可他们的目标,却多是那些从前的不法之徒,哪里想到,真正的凶徒,就藏在军中呢。
这其实……无非是庙堂之中的思维盲区。
甚至弘治皇帝,以及朝中衮衮诸公,压根就不会知道,在南通州,会有一支这样的人马。
而王守仁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读了万卷书,也走了万里路,对于那三教九流之事,对于不同的人群,都有深刻的了解。
此时,刘辉文面上的笑容终于开始逐渐的消失了。
而王守仁继续道:“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那么一切就好办了,臣和恩师到达了宁波水寨时,命人用快马给南通州的知州修了一封书信,让他暗中密查。这一查,便立即发现有十数个盐丁在当时,恰好不在营中,对外声称,是去护送几车盐前往运河装卸了,可再查一查运河的转运使衙门,却发现,根本没有官盐交卸的记录,南通州知州在七八日之前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先暗中控制了他们的家眷,随即拿人,紧接着,这些人供认不讳,供出了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官指使他们行事。”
“而这盐课提举司提举到案,眼看已是大势已去,倒是不必用刑,便招认了真正的幕后主使。”
“是谁!”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口吻带着迫切。
居然是朝廷命官,而且可能还牵涉到的人,竟在庙堂。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豁然而起,脸色冰冷。
王守仁四顾左右,只沉默片刻,便道:“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南通州知州与臣,在事先不敢轻易泄露,他顺着臣的思路,在南通州秘密查办此案,而臣和恩师也正好在此时乘着海船北上,等臣到了京,他们的密信也已到了京师了,而这密信之中所揭露的人,实是非同小可,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刘辉文……”
嗡嗡……
堂中顿时哗然。
而事实上,对于有些大臣而言,其实当王守仁说到此事牵涉到的乃是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官的时候,有人就已经猜测出幕后指使者是谁了。
这南通州,乃是通衢之地,此地的盐课提举司,最是肥厚,一向是朝中某些大臣争夺之地,因而别看这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只是区区五品,却实是瞩目。
谁不知道……现任的提举乃是国子监祭酒刘辉文的得意门生呢。
果然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刘辉文。
刘辉文沉默着,他没有吭声。
而弘治皇帝也不可置信的看着刘辉文,眼中闪动着惊愕。
刘辉文历经数朝,一直给弘治皇帝敦厚长者的形象。
哪里想到,他竟丧心病狂至此。
弘治皇帝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查错了。
可是……刘辉文竟没有喊冤,他只是将手蜷了起来,拼命的咳嗽。
这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刘辉文才喘了粗气,气定神闲却又微微颤颤的站了出来,他须发皆白,每走一步,都似乎显得费力。
随即,他拜倒在地,口里平静的道:“老臣侍奉了数朝的天子,而今垂垂老矣,陛下登极时,是老臣最欣慰的日子,因为……我大明终于迎来了一个圣明仁厚之君,老臣那时……真是欣慰啊……”
说着,他抬起了自己浑浊的眸子,眼里没有畏惧,却有着对于某一段美好时光的深深缅怀。
“可是……”他突然显得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十年之前,一切都变了,陛下开始不再崇尚礼义,不再向往成为贤德之君,却只一味锱铢必较,处处以利为先,这些年来,老臣看着庙堂中的诸多事,真是心如刀绞……咳咳……”
说到这里,他又拼命的咳嗽,脑袋无力的垂下,眼里已是老泪纵横:“这些日子,老臣都在想,事情怎么会到今日这个地步呢,为何陛下会听信小人的谗言,陛下又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老臣想不明白,也想不通,难道这利益就比道德廉耻还要紧要吗?那些雕虫小技的杂学,竟比圣学更为高明?臣……垂垂老矣,不久之后,便要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可老臣……不服……不服这一口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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