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馨士馆这一比较单纯的学术地转入仕途的范汪在稍作沉吟后,则开口说道:“由乱入治,必以重典。沈侯严刑乡愿,诚是当然。但以民声取咎入罪,则不免略失刑威……”
沈牧用的非常方法,有人提出质疑,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特别范汪久为儒学宗师,缺乏实际的权衡机宜,虽然赞同打压乡愿,但却觉得将庶民之声作为量刑凭证有些欠妥,应该说内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高,对民声乏于足够正视,又觉得因赞誉得罪,不利于河北民风入纯入朴。
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这一点沈哲子并不抵触,所谓集思广益,只要基本的路线无冲突违背,他也自有纳谏的包容。
不过沈哲子还未开口,谢尚已经发声反驳:“范公自是河洛儒宗,言思俱都法古尚贤。然乡愿所以可恨,即在于是非混淆,德与非德趋于混沌。仲尼所以厌之,即在于此。媚俗而趋势,惑民而欺君,云泥之间,成其乐土,天恩不能沐下,下疾不达天听。沈侯执此机变,使天听复清,使民疾曝白,恩威得于清白,世道焉能不治?”
沈哲子之所以对谢尚颇感满意,就在于其人的灵活与复杂。江东旧年侨门执政,他以清雅妖异能为王葛座上宾客,待到沈氏骤大,大将军霸府执法用事,他又以恭劳事庶而著称,既可以编修礼法,又能主持勋功改革,可以说任何方面的才能或许不能达于顶峰,但也都能做到上流。
若再加上原本历史上其人执掌豫州,成为陈郡谢氏出掌方伯的起点,为陈郡谢氏之后的崛起奠定下深厚的基础,谢尚这个人简直就是全才,是世族子弟之中第一流的人才代表。甚至于陈郡谢氏之后的谢安、谢玄,都只是谢尚某一个侧面的进一步发挥。
历史上陈郡谢氏能够成为南渡之后江东四大高门之一,谢尚这个近乎全才的领头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就像眼下,令大将军倍感欣喜的、由沈牧所提出的除杀乡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尚便能洞悉真髓,所陈述虽然较之大将军心中所想还有出入,但已经相差不大。
乡愿,在儒家的经义体系中,最初是作为一个道德概念被提出。但若大而广之推及到普世层面,则就有着更大的意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王莽这个人,在儒家传统概念中,乃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巨奸,但察其一生行事,更像是一个儒家治世思想的狂想家与践行者。
但若是将乡愿引入古代统治层面,王莽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愿,也代表了乡愿对世道伤害之大。
当然,对于乡愿这样一个存在,沈大将军也有更加浅显直白的认知,他们就是一群把持上下沟通渠道、赚取差价的中间商。而所谓的杀乡愿,就是消灭中间商。
乡愿从道德上讲是伪君子,乱德之贼,而扩及到中古统治生态中,世家与豪强,他们便是一群乡愿。把持经义而宣私说,盗持君权而营私誉,挟持乡民而治私业,忝官尸禄,欺上罔下。
沈牧所提出除杀乡愿的口号,之所以能够得到沈哲子激赞,就在于已经触及到社稷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秦之编户齐民、隋之科举取士,都是削除中间环节、加强集权效率的壮举,惠及后世。
其实就算没有沈牧的提出,年前年后、乃至于更早前,沈哲子就一直在考虑该要以何种方式去化解这一个社会问题。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他便打压豪强,尤其西征关中的时候对弘农杨氏挥起屠刀,更将行台在这方面的强硬姿态彰显无遗。
但这种手段单一、姿态强硬的清除,也给行台带来很多的负面影响,最直接表现就是行台尽管大势已成,但是由于恶名太盛,在北伐过程中如果不是避无可避、真正主动投靠行台的乡流门户其实并不多。
而且未来的新朝,作为一个统一的政权,最起码要在表面上做到团结与包容,如果对某一特定群体表现出十足的恶意,那么在将其彻底消灭之前,便很难构建一个稳定的统治。可是世家悠久,豪强滋生,甚至本身就是行台重要的构成部分,哪能说割舍就割舍掉!
但是,沈牧所提出的这个斗争概念,能够很巧妙的避开正面的冲突,同时兼收实际的效果。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世族旧姓又或强宗土豪,而是因为你是乡愿德贼,你在道德上有瑕疵!
至于这个口号的提出,同样也很巧妙,卡在晋祚朝廷将死未死、新朝将立未立的微妙时刻,新的时代呼之欲出,已经是大势难阻。而等到世道正式跨出这一步,杀乡愿这一个斗争思路自然而然便会成为新朝的基本政策之一。
乡愿其实很难彻底消灭掉,这源于人性中的利己属性。而且涉及道德层面的思辨,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准则。但是眼下用来作为定点清除世族、豪强残余,最起码要将他们压制在一个新世道能够包容的范围内,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口号。
这一口号,同样也能获得行台上上下下的认可共识。北伐杀胡、收复神州,是行台上下戮力共进的结果,任何不属于行台序列的某一家某一人,若想在行台壮功之下做什么动作,那就是在侵夺行台霸府的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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