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不悦,但慕容皝在稍作发泄后,还是弯腰拉起了阳鹜。
他自有倚重其人之处,部族微小时,尚可凭着躬身勤勉并亲众帮扶,可是强大如慕容部,事务自是千头万绪、繁杂异常,想要得于从容梳理,只能求诉于章制。而这方面便远非部族勇士能够胜任,只能倚重阳鹜这些士流良才。
包括整个龙城的规划结构,甚至都是阳鹜已故的堂兄阳裕完成。而眼前的统筹营建,如果没有阳鹜的坐镇统筹,也根本就无从展开。
“目下我国看似锐势,但也诸多困扰让人不能安心。孤难免心烦,偶作厉态,也请长史不要怨我。”
慕容皝态度复又变得和蔼起来,阳鹜则连忙再拜言是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且不说慕容皝旧年顺水推舟、族灭封氏的狠辣,就在不久之前,阳鹜还亲眼见证,慕容仁兵败被擒后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惨死,自然深知慕容皝这看似宽宏的皮囊里包藏着的,是比冻土还要坚冷的心肠。
慕容皝不再言及筑城事务,他示意阳鹜跟随上来,漫步行走片刻,他才长叹一声,转身望向阳鹜:“南国是我国旧年宗主,如今又是锐盛大势,于情于理,孤于此际转投羯主,总是难免使人非议……”
听到慕容皝讲起如此敏感话题,阳鹜已觉心惊肉跳,不知该要如何表态回应,索性垂首闭口不言。
“南国沈维周数年来如何薄我,长史自然也是有见。即便抛开我个人荣辱不提,辽地几十万寒苦族众并流人士庶生死祸福,俱都系我一身。生民托命于我,我又怎么能穷逞私欲。这一点苦心,即便旁人不明,长史应该知我?”
感受到慕容皝逼人视线的注视,阳鹜不敢再沉默以对,只能开口道:“大王心意良苦,臣等自然深知。南国纵是势大,于我边中苦寒助益乏甚,追前及后、审时度势,若无大王苦心庇护,余等劫余流亡,安有寸土安乐可享……”
虽然阳鹜回答的态度恭谨有加,但慕容皝仍是有些不满,没有从其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投羯的附和评价。可见在其人心目中,同样不怎么认可他的选择。
换了旁人,自然不值得慕容皝如此耐心说服,但且不说阳鹜本身才力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单单目下阳氏已经可以说是辽边流人领袖,如果不能得到阳鹜真心认可的配合,他也很难从容控御那数量众多的晋人亡户。
“羯主石季龙曾与臣下有论,言是无论南人穷攻如何,即便失于天下,其人尚可退王河朔,而麾下士庶之众,若是不能依附雄主,流落南人手中,还能再有尊荣势位可守?亡国之余,节义俱失,敢望人会以礼相待?可笑!”
讲到这里,慕容皝上前一步,拉住阳鹜的手,不乏真挚道:“我与士秋,言则主从,实则良友。所谓庇护,其实也是经年的互扶。今次背晋入赵,常人尚且可见不是良选,我难道不知?南国大势定胜,并不需我辽边旗鼓声援。而我却能趁于羯国危困,得于求索更多,补益边荒。说到底,是为我辽边苦众谋福,并不只一人尊荣与否。”
慕容皝突然如此感性的表达,让阳鹜颇有猝不及防之感,只能作满脸惶恐感恩状。
慕容皝拉着阳鹜,转身望向西方,又是一声长叹:“辽边绝非士流安养良在,旧年我与士秋等,自也不乏相约共进中国大愿。但如今南国王业蒸腾凌人,旧年这约进大愿,已经成了逆乱之谋,思之痛心,更有不甘,此心士秋是否与我相近?”
阳鹜听到这里,也真是由衷的点头。他家几代人耕耘辽荒,追从慕容氏,的确可以说辽边是其功业所在,内心而言,又何尝不希望主上能够争雄于中国,也让这些追从者水涨船高,成其势力。
但是大势不遂人愿,南国的壮兴也让他们这些辽边流亡士人陷入了情理两难。一方面欣喜于故国之复兴,另一方面则是失落于雄心之失势。他们出身于中国,更知中国一旦崛起雄主,绝非慕容皝这种边豪能作力争。
慕容皝投羯,私心以论,是罔顾他们这些流亡士人的情怀。实际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也断绝了他们重归故国的道路。没有了那种允进允退的从容,将家业前程俱系辽边,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谋身策略。
而且南国一旦将慕容部视为逆乱贼众,作为下一个要攻伐的目标。他们就算满腔忠义追随慕容皝保全辽边,君臣之间还能否全无间隙隔阂?
目下羯主石虎正在大肆施虐于那些国中河北士流,诸多残暴就连他们辽边都有闻。一旦未来慕容部作为敌国直面南国之后,他们这些人或许也要步上那些河北士流的旧路,生死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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