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再怎样悲戚,也谨记不扰你外事分毫。早晚都是要说,我听着呢!”
兴男公主抬起他衣袖狠狠擦拭泪眼,而后嘴角一瘪、鼻音浓厚的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干笑一声,而后又觉不合时宜,忙不迭板起脸来,抬手抚平公主鬓角,叹息道:“难道我是年久情弛的人?你这娘子心胸能载几分悲扰,我向来都筹算精明,决不舍得让你负重。你也不必发声问我,我日中匆匆回府就是要伴着你纵情一哭。悲时相守,幼来如此,区区廊下小儿,又能承担几分?”
“你、你……这就是你说的不是情弛?我痛失一个至亲,你还要怨我迁怒你的儿子?”
兴男公主正是悲伤,思绪难免偏激,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哑然,沉默片刻而后才叹息道:“小儿可厌,我只恼他筋骨未壮,难承棍棒刑责。不过一时情***血聚孕的怀抱玩物罢了,凭他也配伤我夫妻久视长情?”
幸在沈阿秀这会儿正在翘首盼望祖母来搭救他,不敢靠近阁室。可是兴男公主在听到这几句话后,悲伤情绪已是大大败坏,转而忿声道:“还说不是情弛?往年都是情浓蜜话,眼下也只会刻薄对我。你连儿子都这么刻薄,我怕不是要应你所谓至亲,无非母胎先后所出的同舍过客罢了,也不值得肝肠抽搐?”
“我只是不忍娘子凡事归咎自己,虽是一母所出的骨肉至亲,命数也实在很难求于等同。人忧我喜,人悲我乐,今日家室所享种种,都是我夫妻苦乐扶持、一并捱来,长相厮守、自然而至的馈赠,却不该作为自责愧疚的源头。”
沈哲子起身,再将公主拥入怀内:“我不独安慰娘子,其实也是在开解自己。先帝拔我微末,卑鄙之身幸配天之骄女,嗣血所传唯陛下与世同而已。世同所以夭殁,我实在不可自称无辜。如今的我,实在很难专顾人情,也常惶恐越来越绝情。情弛或浓,戏言而已,娘子所在便是情之所在,噩耗至此,你有怎样的悲痛愧疚,我又怎么能免于此情?”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双肩又是微微一颤,哽咽道:“我真的是、我只觉得父母遗我姐弟几人在世,阿珝他……我也不知是悲还是愧,只觉得自己这个长姊真的不该、也不可霸住这么多的人世喜乐、偏偏夫郎又……”
“那么我来告诉娘子,若是当年事不能善了,夫妻将诀别,儿郎遭屠戮,今日甜美种种,只是娘子梦中臆……”
“不、不!别说了,我求夫郎……世道太无情,寰宇之大,竟容不下几家同喜乐……”
兴男公主忙不迭抬手捂住夫郎嘴巴,脸色都变得苍白至极,不愿听、也不愿想夫郎所言那种恐怖可能。
“所以娘子要明白,今日种种,不是罪过。俱是你家夫主舍命搏来,你我夫妻命中该有。凡此诸多,也非夺于某人,天道酬我,可惠及人却不可让于人。”
沈哲子讲到这里,才抬手一指门外,总算没有将儿子完全抛在脑后:“若言最无辜,还是廊下那小儿……”
“他是不敢告你因何受罚!你去问他一声是否无辜他敢应声?”
兴男公主本是满怀感伤,听到这话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跺脚喊道:“沈阿秀滚入进来!告你父因何受罚?该不该受罚?”
过了好一会儿,沈阿秀才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行入房中,不敢去看眼眶通红且还等着他的阿母,垂首干巴巴道:“儿、儿不该在外浪言……”
“说了什么?讲出来!”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
“小儿偶有无状,都是寻常。我在他这个年纪,大概还不知恭礼何物。”
沈哲子见儿子脸色涨红、嗫嚅不言,一时间也有不忍,便开口稍作包庇,同时对阿秀说道:“既然已知失言,那就讲出来,也可谨记日后不再犯错。”
“虞先生几人常言阿爷灵秀早慧,是我吴乡冠冕,叹我远逊。儿一时不忿,因告诸先生,童子虽劣,仍有一善,课业必是亲笔,阿爷却总择代书,或是关爱儿辈,遗我一地还可青出于蓝……”
眼见父亲神态语调都是和蔼,沈阿秀才低声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此前他虽打算亲自教育儿子,但是随着关中战事的发展,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是便由公主作主,挑选会稽虞喜等几人并授儿子课业。
“阿秀到近前来,父子之间不责善,先生们可教过?”
虽然手已经痒得蠢蠢欲动,但沈哲子还是努力维持着和善笑容,摆手示意儿子上前。
正在这时候,门边又有一个小脑瓜探出来,低唤道:“阿兄、阿兄,祖母已经在后,你要记得带我花车游园……”
“花车拆了,园也封了!你等小儿自恃门资,游乐无度,你父在这个年纪,早知恭谨勤奋,岂敢久作闲戏!近日哪里都不准去,全在家中给我用心进学!”
沈大将军冷哼一声,奋然起身冲出抓住见势不妙准备后逃的沈蒲生,兄弟两个并置一处,眼神总控制不住飘向沈阿秀:“先生举贤长事迹,那是存念鞭策勉励。小儿技艺不精,不知自诫,反以口舌争锋,这难道也是你父厚爱、待你青出于蓝?即日起,常课之外每日再加临帖课业,既然立志如此,不胜于蓝便不可止!”
说话间,老母魏氏已经匆匆而来,沈哲子才顺势将这两个厌物打发由母亲带走。之后返回室中,才又听公主叹息道:“夫郎终究溺爱小儿,若只求胜于蓝,这也实在不算什么重罚……”
“既有错,能坦言,也是一善。若是训责过重,反让他误以为非是因错受罚,而是因坦言得咎,日久见疏。”
沈哲子闻言后冷哼一声,而后又振振有词道:“名父之子,不同寻常,人望殷寄,幼来便与国士之流竞优,倒也为难他。能得一二争先余地,于他也算一幸。”
话虽然这么说,他也偶觉技痒,吩咐家人送来笔墨并名家书帖,端坐临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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