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他才蓦地打住,转而笑道:“我这记性也真是堪忧,明明家父着我来请郎君商论县事,竟然又兴起讨论这么多的闲事。”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王猛也连忙站起来,心内略有了然,明白若非萧将军大概用兵前态,他不知还要再在此中被闲置多久。
两人行出居舍,而后便直往坞壁中央而去。
坞壁外围虽然守卫森严,但内里也与寻常村邑没有太大差别,民众结社聚居,打谷场、沤麻池一应俱全,妇人们于庭前纺纬,孩童们绕着谷垛嬉戏,力弱的老人们编筐捣谷,壮士们则出入樵采,颇有祥和。
虽然翟氏父子待自己谈不上有多友好,但王猛对他们倒也没有太大的恶感。立身此等乱世,纵有防备也是人之常情,能够于这方圆之内略得祥和,已经极为的不容易。譬如这翟虎乃是翟慈第五子,至于在前几个兄长,除了早夭之外,其他俱都死在了守卫乡土的战斗中。
王猛对他们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意图不明的外来者而已,若真推心置腹的对待,反而会让人觉得妖异。
虽然身为坞壁主人,翟氏家宅倒也并不豪奢,只是寻常家院而已。王猛到来时,翟慈已经庭下相候,见面后彼此又客气一番,待到入房坐定,翟慈才开口道:“郎君远来疲惫,此前几日也都不便详问。今日相请,也实在好奇,台内大将军可有惠赐善法以供郎君携用,安境保民?”
“卑职忝受吏任,入境恭为明府佐治,诸事自然都仰明府告令,实在不敢假命恃威。临行前大将军也有专告,言是关中虽然久绝王治,但幸有明府等乡贤德长仍怀殷念仰望王命,入治有望,希望明府能将此仁德推及乡野,于社稷可称贤用。”
讲到这里,王猛语调又稍转冷厉:“关中疾困经年,更兼胡虏之众浪行害世,未可专称仁德便可入治。真有积恶不逊之众久为乡害,弘武雄师便为此设。所以大将军对明府也是殷望深寄,盼明府能仁德标立,善用法剑,待到关中悉定,功策驰传,必有犒赏。”
翟慈听到这里,也是一脸激动之色:“不意乡生之老叟,垂死之际竟还有幸追从天中大德之后,匡扶法统,复兴社稷。大将军不以卑鄙而薄我,专命重用,老朽也是深感此恩,唯以命相报。本也不该再陈愁困,可无奈实在力弱,为求不辱王用,也只能腆颜告急……”
讲到这里,另一侧翟虎便开口道:“眼下已是共事,王郎也是深悉大义,俱为王事用命,阿爷你又何必再作难言姿态。我索性便直言吧,乡土若要入治,仍有一桩大害,便是分割金氏陂北上半数的乡贼游氏。其家旧年曾为胡赵重用,久来为害乡土。我家旧年不愿从贼,二兄俱为其家虐杀……”
这父子两个一唱一和,将一些旧年乡仇道出,言内言外,无非希望弘武军能够发兵攻打乡仇游氏。
王猛闻言后,先是不动声色的稍作沉吟,而后便笑起来:“明府所任,虽然专在牧治,但纠察乡恶、请师征讨,也正在守令职责之内。此事明府本就无需假于外求,只需具册列明此乡贼门户诸多罪迹恶证,便可军务专请,召弘武军入境杀贼。”
“原来还可如此?”
听到王猛说的这么简单,那翟氏父子俱都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关中久乱无治并非虚言,尽管早年汉赵刘曜也曾统治此方,但于秩序上的建设也是简陋粗暴。
就连翟慈都忘记了秩序是怎样运行的,如翟虎这种本就生长于乱世中的年轻人,更是只知恃勇凌人,于法度更是全无概念。这父子打得主意就是借势于王师以剪除乡贼,至于行台所授的县令之位在他们看来也仅仅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眼见这父子俱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王猛便耐心向他们解释一下翟慈这个县令的职权范围:“一县之令,百里之侯,境域之内,虽有乡贤标立,莫大于明府。僭上者为贼,悖命者为贼,俱可请师诛杀。明府既受台命,王师之众便为爪牙耳目,凡职令之内,百无禁忌……”
“不意区区一荣号,竟有如此尊荣……我若此刻军务专请,王师果真愿助我杀贼?”
翟慈虽然不乏立世智慧,但见识所限,就造成了认知的不足,还是不敢相信他这个县令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权力。
“弘武军既设于此,便身负此等职责,若真拒不应请,明府自可以此专奏行台章劾兵主,否则行台章令威仪何存?届时我为明府佐吏,自然也会附名并参!”
王猛又笑着说道:“当然,前提是贼迹确是昭然可查,罪证确凿。明府并世兄此前所言,乡情以论,确是令人切齿痛恨,难作忍耐。但以礼章法度而言,其实稍欠。兼之目下县治草创,典章、图册、籍民、署制等等诸多俱都无存,若欲以法度定罪,还须细作罗织。”
听到这里,翟虎便有些不满:“弘武军强势难敌,萧君侯又是人世勇将,若能率众入乡,何贼不可立除?又何须这许多徒劳?”
“王法威严,正在名正言顺,若只以亲疏为凭,随手便可呼指为贼,安知来日不会有余者更作亲昵姿态,指我为贼?”
王猛闻言后便冷声说道,继而又望着翟慈阴恻恻道:“大将军授职明府,乃是因为明府乡贤可嘉,却非贪此区区区区乡曲卒众。明府若以此自目,安知来日游氏不可引众高为郡守?届时谁为乡贼,谁为官长?公器已置明府指掌,明府却弃之暗室,仍作私谋,实在不可称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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