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不同于桓伊,无有亲长依靠,所以也自觉的不往那些纨绔们身边凑去遭人冷眼。尤其目下心念大考,更加没有心情去交际。
“只是过去寻一席暂坐,我与沈八也无甚厚谊,贪他暖阁舒适罢了。”
讲到这里,桓伊探手握了握桓冲搓得通红、但仍冰凉的手,说道:“此间寒气让人指掌屈伸难为,你就打算在此应试?”
讲到这里,桓伊又对阁中散坐一众学生们说道:“甲申阁沈八做东取暖,各位也都无需在此饮风。那小子若敢将人拒外,稍后咱们得优入拜,定要在大将军座前告他一状。”
众人听到这话,便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能有暖阁安坐,谁又会在这里受冻。馆阁多为木造且多存书籍,在炊火取暖方面要求严格,纵有财力也难得特许。既然沈八有关系得特许,他们也都乐得沾惠。
桓冲见状,便也不再拒绝,而且那沈八身为大将军从弟,身边拥从向来不乏,也未必就会注意到他。
于是一众人便行出空旷阴冷的馆阁,直往甲申馆而去。途中也多见同窗三五结伴而往,可见那沈八包阁也是为了让同窗得惠。
甲申阁乃是一座大阁,日常容纳千人有余,这么大规模的馆阁取暖,耗薪不是小数。若是旁的同窗如此铺张,众人还要赞一声大手笔,但若是沈八的话,也真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没有这么大气,反而是辱没家声。
桓冲并桓伊联袂而来,行入厚帘垂遮的阁门,暖浪人声便扑面而来。迎头望去只见阁楼中央高台上真站着一个华服少年,正是众人口中所言沈八。
“幸在气候酷寒,众位同窗捧场,也让我能早享学士端坐开讲是何滋味!”
那沈八站在台上,环顾周遭,脸上不乏享受。而听到这一噱言,周遭同窗们也都轰然大笑,不乏人鼓噪也要登台享受滋味。甲申阁乃是学士讲学的大场馆,寻常能登台者都是声名远播的大学士,他们这些少进想要登台不知还要苦熬多少岁月。
硕大阁堂足够容纳千人有余,眼下还有一些学生没有得讯来此,所以目下阁内仍是不乏空旷处。桓冲等两人便寻一空处坐了下来,周遭也不乏人笑语寒暄,氛围较之早前又热烈许多。
那沈八在台上耍弄片刻便行下来,及后又不乏同窗登台玩笑,甚至不乏人装模作样的作讲学状,更是引得噱声连连。
桓伊在席中坐了未久,便被其他相好同窗喊走。桓冲枯坐无聊,便左右观望打量,待到视线落在沈八周围,眸中又是闪过一丝黯淡。
馨士馆虽然标榜唯才是取,但身在如此世道又哪能凡事都求公平,比如沈八就有能力帮同窗们张罗一处暖阁,换了其他人来试一试?沈大将军创建馨士馆,也只是给了一众寒门学子和桓冲这种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以机会,但究竟能否籍此出头,还是要看各人努力与否。
“但有的人,生来便具旁人奋斗毕生都难得的机遇啊!”
看到被一众同窗簇拥在当中的沈川以及其身边那些家世显赫的同窗们,桓冲又忍不住自语叹息道。
他这么讲,倒也不是心存不忿,其实他能进馨士馆,又何尝不是沾惠家门,较之外间那些苦学求入的学子们又幸运得多。
而且这沈川能得同窗拥戴虽然是承惠于沈大将军,但沈氏也非生来的望宗,沈大将军功业如何,他们这些学子也都所知详细,那是真的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家门擎托起来。他们这些学子们本就受惠沈大将军,若再攀诬沈氏子弟享受特权,别的且不论,最起码心胸实在狭隘之际。
“大概阿兄心内也是以大将军激励自勉吧……”
想到这里,桓冲脸上又是黯然,他家老母兄弟俱都怨恨阿兄祸引家门、败坏家声清誉。这会儿桓冲却是不免遐思,若是阿兄当年搏成,家人俱都受惠一如眼前的沈八,不知老母、二兄他们论及长兄又是何等嘴脸?
而他与三兄忍辱负重,只求能够重振家声,惠及那些只知道困坐庭门抱怨的所谓家人,究竟值又不值?
桓冲虽然少年聪颖,但终究涉事尚浅,念及这样深刻一个问题,眼中也渐渐露出了迷茫。
正思惘之际,突然身旁传来异响,桓冲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体量高大、年纪也比他大了一些的年轻人正手忙脚乱的扶起被踢倒的书箱。
“抱歉抱歉……”
那年轻人察觉到桓冲的目光,连忙稍作拱手,然后继续收捡散落在地上的书籍。
桓冲报以一笑,也帮忙收捡书籍,却发现这年轻人所携带的书籍极为驳杂,既存经术批注、也不乏农书杂学,甚至还有兵书、图志之类。而且书册之间多有批注,可见绝非带在身上装装样子,而是真的认真读学了。
虽然沈大将军向来标榜学无杂类、学以致用,馆阁之内诸多学问也都丰富无比,更有诸多种类书籍供学子们借阅。但事实上人的精力有限,哪怕禀赋再高也都少从杂学,就连桓冲自己也只是专精一学。所以看到这年轻人所学居然如此博杂,桓冲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那年轻人望去只是弱冠,浓眉大眼倒是相貌堂堂,但桓冲却是乏甚印象,应该不是馆院中优秀学子,再念及对方涉学诸多,便明白到应该是所学博而不精。
“你、你是桓幼子?”
桓冲虽然不认识这年轻人,年轻人却认出了他,毕竟桓冲也不是馆中寂寂无名之辈。
桓冲闻言后抱拳稍作回应,年轻人则有几分兴奋的低头在书箱中翻捡片刻,继而才拿出一本书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在桓冲身侧,捧着书册凑过来说道:“桓幼子丙辰馆中高学,我也闻名日久。月中曾在馆中听讲,小作课记,久思仍困,斗胆请教,还望不吝指教。”
同窗互作交流,这在馨士馆也不是奇怪的事情。至于馆号便代表着不同的学术方向,甲字馆都是大宗师公开讲经的地方,轮流执馆,后面则没有高低不同。
桓幼子久作丙辰馆馆魁,有时候业师无暇都让他代讲课业,听到年轻人请教也不拒绝,当即便深入浅出的讲解一番。交流之后,他才发现这年轻人并非小涉皮毛,于丙辰馆经义认识方面虽然不及他精深,但也胜过许多在读同窗。
再念及这年轻人所学庞杂,桓冲不免微感可惜,忍不住说道:“我见阁下所学多有可观,虽然大将军常论广采时学、融汇致用,但那都是特例高才能为,我等学子终究还是稍逊。阁下若能专治此学,只怕丙辰馆下我都要让贤居末。”
年轻人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幼子所言,已非一人劝我。但诚如大将军所言,逢此变世,学者为用,专学或是独精,识见难免偏颇。历观大将军行事,破除万难,举重若轻,世道独称,概非虚至。我是不敢高标自比,但男儿在世,若要择一景从,我愿踵于大将军后,纵然只得浅表难于法骨,也可称不虚。”
桓冲闻言后又是默然,他所见诸多人都言以沈大将军为表率,但真如这人如此固执、身体力行者却还少见。这人所学如此广博,随便捻出一项都有不俗造诣,可知天赋不浅。但正因精力分摊迟迟不能扬名、为人所知,也是付出了代价。
虽然不知该要如何评价,但这终究是个人选择,桓冲也不会交浅言深的继续劝说。
“多谢幼子予我解惑,是了,北海王景略。”
年轻人又抱拳道谢,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而后便退至另外一席,提笔将刚才所得录写籍上,丝毫不以周遭喧哗为扰。其人努力姿态,让桓冲看了都多有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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