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葛洪那张脸反而不能再绷住,嘴角抖了一抖有心反驳几句,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这话诚然说的狂妄,但又不得不说,若真比较起来,沈哲子较之圣贤的距离反而比自己较之仙人的距离还要更近几分,也真是狂妄的让人无言以对。
“既然大都督都能拨冗降礼来见,我这山野小民倒也不能孤僻殊礼。”
大概这话碰到心中某些痒处,他态度便也不再僵硬,坐下来之后甚至吩咐门生奉茶:“就算功用相近,但终究情趣远离,大都督还是直言来意吧。”
沈哲子端起茶杯稍作浅啜,然后才又望着葛洪笑语道:“我近来也是多困于人事、义理,苦思无有所得,因此才来冒昧请教先生。我虽然窃以圣贤自许,但也情知差之甚远,不知该要如何求进,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葛洪听到这问题倒是不免一愣,他也知沈哲子向来都是一个极度现实之人,凡有言行则必牵涉实际利害得失,倒没想到居然有兴致研究这种宏而大之的问题。
稍作沉吟之后,他才说道:“述言法行,近道不远。大都督如今已是海内人望所系之王臣翘楚,只要谨守当下之心境力用,使王业归于安定,万民容于教化,四时定序,五气归常,虽古述圣贤功也无过于此。”
听到葛洪居然安慰甚至对自己略有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不过很快便又皱眉道:“圣言微而宏远,转述必有失义;贤迹高而博大,法效必有偏差。百家争说,莫衷一是;王霸猖獗,纷扰不休。如此观之,圣言贤迹,未必人世之幸,若是毁尽圣贤,世道可否长得安定?”
“大都督这么想,那是已经近于邪道!”
葛洪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已是忍不住悚然一惊,若是旁人说出这话,他还可以当作其人思绪偏激钻了牛角尖,但若沈哲子说来,则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因为这年轻人可是真有着祸乱世道能力的。
所以葛洪这会儿已经不再将此当作简单的学术辩论,思绪快速转动,想要将沈哲子言辞中所流露出来的偏激戾气给化解掉,将之导入正途。
沈哲子闻言后则又笑起来:“圣贤举而天下恶,我也算是略具浅智薄能,偶或还有此类念错,世道其余,则更是慧愚莫辨,迷途之众不知凡几。如此而论,壮志如我,究竟是贤是奸?”
“正因为道途难近,所以才需要诚念、正心、克己、修德,再以守一、行气、导引等诸多法持,如此才可受福于天,所作必成。大都督能行正道,匡王业,救危难,本也无需执于厉念,自可平行缓得。”
葛洪又说道。
“先生这么说,那我就明白了。”
沈哲子这才露出微笑,继而便又叹息道:“我虽然自己再无所惑,但却深为世道而悲啊。壮行如我,尚要感慨道业难近,此世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有宿慧、才力如我,纵然修持诸善,到尾仍是一空。这么说来,与其执此狂妄之念作无功之劳,还不如趁此甲子春秋,恣意狂乐,也算无负此生。否则也只能沦为规矩之下行尸走肉,为我圣贤之路垫足。”
听到沈哲子这一歪理,葛洪算是彻底没词了,更由衷感觉到这小子哪里是来论道,分明是来为难自己的。
“大都督乖言厉论,我实在不知该要如何作解。人行法途,见知如何本就各自体会,我自乐于吾道,未敢远作旁顾,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同契此论。”
能把葛洪这个搞封建迷信的老手给辩驳倒,沈哲子不免一乐,不过这也不是他夜访的主要原因。有的事不破不立,不扯出葛洪那一套的逻辑漏洞,也不好往里面塞新的东西。
所以他稍作拱手算作道歉,才又笑语道:“方才所论,不过戏言,我自己也知不过只是孤僻狭念。人生于世,修持分寸自有分寸所得,若是只睹圣贤光辉而余者无顾,则必耳昏目眩,自迷于途,于人于事都是无益。诚如屈子所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不知大都督究竟有何教我?”
葛洪听到这里,强自按捺住不适之感,皱眉发问道。
“道自存乎天地,先人发以未发之声,后者百代承惠,因是称以圣贤。先贤微言以大义,非灵秀翘楚不能得于其全。但先人凭何以发声?应是道之所在,遂古早存,人有所感,因是而言。道传自古久,前人所趁,无非先生于世,言道传之,既以迷惑百代。”
沈哲子讲到这里,身上已经弥漫起一股难言的气势,抬手上下一指,语调也转为凝重起来:“我与仲尼,俱生乎此方天地,竟困于先贤故久曲解之牙慧碎言,而罔顾近在咫尺、亘古久传之道理,这是何其愚钝!”
“若能发挥自我之灵光,穷究天地万物之道理,哪怕余生略得浅识片言,也能自傲于此道中,自我之前寂寂无人!先贤纵以满月耀世,也不能吞我微星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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