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中藏匿两个多月,寝食不安,王彬最终决定还是归都。毕竟建康城乃是京畿所在,还有宿卫大军镇守城池,身在物议中心,沈充也不敢再肆无忌惮的加害折磨他。
于是在月前又经历过一场虚惊刺杀之后,王彬终于秘密离乡,夜中回归建康城。可是在途中却得知他在都中的旧居府邸外,日夜都有时人潜伏,等待他归都。
无奈之下,王彬只得返回乌衣巷的王氏大宅。他已经做好了要接受王导训斥责骂的准备,因为这一次确是他做的不妥,不独自身惶惶如丧家之犬,更连累了王导,也连累了整个王家。
所以在感受到王导的态度之后,王彬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王导的手,语调哽咽道:“阿兄你要信我……我真从无害国之想,小貉子、我想除掉小貉子,也是要行忠义之事,假使我能取代他,我也有恶战淮上的勇气,战死不悔!为什么、为什么时人误我至深?为什么时局到了这一步?”
“……若非我家忠义匡扶,晋祚何能续于江表?言及身赴国难,我家又何曾落于人后?何以时人如此短视?”
讲到这里,王彬已是涕泪横流:“我非哀伤自身,只想求一公允……我、我王世儒,祖辈冠缨,世享国恩,怎么会是害国之贼?那小貉子又算是什么贤?不过吴乡土豪罢了,他不配……若是、若是旧年从于大将军,今日之困能否避免?”
眼见王彬已是语无伦次,王导心情不免更差,他按住王彬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今日不言旧事,只作杯中寄情。前嫌都不论,还有对坐倾谈之日,已是幸事。”
发泄一番后,王彬胸中抑郁烦闷总算有所削减,情绪也渐渐收敛起来,擦掉脸庞皱纹里的泪渍,继而自嘲一笑:“是,尚能苟活,已是幸事。阿兄勿要怪我失态,今日只求一醉。”
说着,他便向着门外大吼一声:“取酒来!”
不多久,门下便将酒水送入房中,王彬亲自为王导斟满一杯,继而自己便也满上一杯,端起酒器一饮而尽,口中虽无言语,也是以此向王导表达歉意。
王导见状便也端起酒杯,当他饮至半途,便见王彬又满酒狂饮,似要将所有愤懑俱都咽下。他略一皱眉,然后抬手按住王彬复又倒酒的手臂,说道:“酒戏之类,情达即可,还是要慎作贪杯。我辈或是已无远期,但子辈仍须瞻望,世儒还是要善待己身。”
王彬听到这话,狂饮姿态才稍有收敛,转为小口细抿,顺便与王导略作讨论时事,言及沈家时,终究还是有所不平,忿忿道:“沈氏鄙门,不过是略得帝宗垂幸,竟能自恃乡资,狂浪于世,久后必为世道大害!难道满朝林立,就无一二高见,仍要尊养时贼?”
王导听到这话后,神态又有几分黯淡,垂下头叹息道:“我家渐失众望,或可衔此念,眼下却已经不足为谋。”
“是我连累了阿兄……否则以阿兄贤能,绝不至于自退门户之内。”
王彬听到这话,愤懑之外,更显神伤。
“生逢此世,还是不可轻颓。我如今这样子,未必是坏,摒弃诸多烦扰,自守一份清静,来日未必没有转机。”
王导能够胜过世道众人,自有其非凡之处,哪怕已经是非常窘迫的局面,仍能保住一份隐忍斗志。
“是,我家向年势大,即便稍有势弱,也非任人凌辱!那南乡土宗不过是一时得幸而已,绝不能久!”
王彬听到这话后,神态复又变得振奋起来,便要再为王导斟酒,然而王导却摆摆手:“已经不可再饮了,稍后还要出门。今日沈维周归都,我该去见一见他。沈维周不是俗类,世儒你当下所困,或能请他稍解。”
“阿、阿兄要去迎接沈维周?”
王彬仿佛听到不可思议之事,瞪大双眼望着王导,而王导已经从席中站起来,拍了拍袍带:“世道有何轻重,无非褒贬而已。沈维周能为人所不能,自然要受世道所重。我家已是如此,若是不行,难道真要就此远于世道?”
眼见王导转身,王彬原本稍有振奋的精神复又彻底颓丧下来,端起面前酒器一饮而尽,继而提起酒瓮,在房中漫行起来。
“对案难独饮,长坐望空席。君不见盛世满堂浮华客,途穷日渐少消息。昔者琳琅共居室,蹉跎世道斩羽翼。人生不可恒称悲,荣志溢气应何时?行路难,行路难,生留此世难为幸,相识虽多少孤直。狂饮无须问归处,使我掩面长流涕……”
一歌作罢,他已是掩面悲哭,抽搐不已。而渐行渐远的王导,在听到楼内王彬的悲声之后,神情也是渐有寂寥,负手默立片刻,才转向身畔的家人吩咐道:“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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